2012年9月5日星期三

無名無姓 下落不明


冬天的日落特別早。
今天大概只有小學生還會照著課本的形容,把日落說成「太陽下山了」。
城市看到的日落稱不上是「下山」,充其量只算是「擠進了樓宇和樓宇之間的裂縫」。

置在學校花園正中的耶穌像在餘暉下只看到朦朧的輪廓,耶穌張開雙手,注視著跟前一株小羅漢松。二樓的溫習室早就亮起了燈。黃昏時分的耶穌像,看起來其實不會比白天的美上多少,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爲什麽不去那溫暖多的班房,卻在這花園前的桌子呆坐著。

打開書包,在兩份訂閱的報紙-南華早報和明報之間,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如果選擇了英文報紙,我大概就沒機會看見那蜷縮在明報港聞版一角的廣告,而之後也不會再有時間翻看那份明報:在我家,當天的報紙在即晚就會被丟進廢紙簍,準備週末拿去回收,效率高得也許會令人閃過一絲遲疑,以為看了過期報紙就像吃了過期壽司一樣,有食物中毒的危險。

「賣帽少女首部小說-無名無姓 下落不明。」

電光火石間我就記起這賣帽少女的故事。那是兩年前的新聞了吧,一個記者發現了一個在旺角街頭擺賣鴨舌帽的十五歲女孩,來自單親家庭、住天水圍的公屋、想攢點外快幫補家計,在《星期二檔案》裏,記者還問到她的夢想和偶像……這是我後來在那天晚上搜尋得來的資料。事實上,在看到小說廣告的那刻,我也只是依稀有個概念,一種「嗯……好像是有發生過」的概念。如果那算是故事,那這故事未免太不顯眼,也欠了個像樣的結局,大概因為這個緣故,這個小故事很快就被另外一個小故事掩蓋了。在這麼一個小城市,多大的故事,到最後也只會是小故事。

那天晚上我在網上想找這本「下落不明」的書本介紹,結果卻被一整頁的辯論吸引過去。
內容發表於年前,早就過氣了,但作為通識科和辯論技巧的讀物卻還好,不知不覺就讀完了,內容都是在討論鄭金鈴(就是那賣帽少女)設計的帽子到底是否侵權了,而她的經歷又有沒有必要像是英雄般放大之類。
洋洋萬字的留言版,吸引了好幾方角力拉扯,但到最後一個留言,卻互有默契般,就這樣驟止在那裏,荒廢著,無人問津,由得粗生的蔓藤徑自糾纏而生。這樣的蔓藤俯拾皆是,不知道那份丟進廢紙簍的明報,又滋生了多少棵同一科的藤生植物。

今天出門看錯了時間,結果當我到達目的地,竟然比預定提早了一小時。茫然又有點呆呆地站在地鐵站,忽然有點迷惑,我這樣子到底算是失了預算,還是多了預算?

想起商場裏有個大書局,便決定到那打發一下時間。幼兒英語教材攤位佔據了書店三分之一的地方、經濟和股票書又佔據了另三分之一。書局占地8000平方呎,我可以挑的不會超過五個書架。總不能說這規模是個幌子,書局額上刻著的「商務」不就很理直氣壯地說明自己作為一個商人的堅持嗎?

我以為一個跟我同年的清秀少女出書,多少會有點吸引力吧,於是我走到新書、暢銷書那欄努力找。找了好久,還是找不到那本叫「無名無姓」或是「下落不明」的書,因此明顯地,我估計錯誤了。當我終於放棄搜尋,向書店職員查詢一本不知道是叫「無名無姓」還是「下落不明」還是「無名無姓,下落不明」的書,樣子老練的職員也用了好陣子到處翻翻弄弄,在我幾乎以為這本書真就會這樣下落不明的時候,才在「流行文學」最低那格發現了孤本。「流行文學」還真是詭異的一個形容詞。它不暢銷,可是它流行。我忽然覺得這樣的書局竟然願意收留一本這樣的書還真難得。我付了五十五塊,大步越過一系列的「幼兒輕鬆學英語」,從書局帶走了這部「流行文學」。

回到地鐵站,靠牆站好,翻開書頁之前,我已經看見幾位同學匆匆走過,趕著到附近的補習社繼續下一堂課。
我想,如果靈魂也會跑步,這些匆匆忙忙的靈魂大概會一溜煙超越了自己的身體;身體楞在原處,一直楞到……嗯,一直楞到那些靈魂補過習,又匆匆忙忙地跑回來,一頭撞回去自己的身體為止。完美的時間吻合剛好可以讓他們拿出八達通,步伐不變地一邊「嘟」,一邊已經走到閘口後面了。

書的第一頁這樣寫:
「我坐在窗旁,看著窗外的雨,那些令人狼狽討人厭的雨在我抽身局外時就會成為一種上天的安排,浪漫的情景。」

我抬起頭,地鐵站的落地玻璃窗,剛好就糊著霧與雨粉;而約定的時間,在這個書頁與現實交錯的微妙時刻,剛好就到了。於是我看著作者把這一句變成了這一幀圖片的字幕,彷如觀眾面對著魔術師,看著穿起燕尾服的他,對著自己狡黠地笑了笑。

2012年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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