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2日星期二

安藍的北非諜影


安藍把床上四散的紙巾收集揣在懷裡,小心翼翼捧到垃圾桶前。她沒想過一套〈北非諜影〉會害她哭那麼慘,明明是父親年代的產物,卻催發了這個時代的情緒。但最問題是,她卻想不起自己在爲什麽而哭,這令她相當苦惱,難得在這個年紀哭,卻偏偏哭得那麼無病呻吟。是因為男友分手後三天就在臉書放上與新歡合照嗎?偶爾想起,她還有點耿耿於懷,印象中那妞還相當的醜。或者,是想起中三那年死於肺癌的英文老師?她一直以為只有吸煙的人才會患肺癌,直至後來又有幾個朋友死於其他癌,她明白到只有好人才會患癌;就像電影中的主角威能一樣,壞人永遠只患糖尿病和高血壓,他們才是世界的主角。

拼命想了好陣子,安藍還是想不起一個具說服力的片段,於是,當片子裏的瑞克一臉頹然,坐在打烊的酒吧桌前要求山姆一再彈奏那首As Time Goes By安藍就像男主角一樣的倔強,為了某種類似的原因,一再翻聽,在崩潰和整拾中來回,直到她連經過琴行聽到琴音也會有哭出來的衝動。

莫名奇妙的眼淚令安藍茶飯不思,連快要交客人的設計草圖也無法專心繪畫。瑞克至少還知道自己在為一個女人哭,她卻連難過的理由也想不起,只知道一旦看到那一幕場景,她就莫名地心酸起來,好像自己也曾經涉足一場亂世,走入一座異城,開過一間酒吧,等過一個離人。

在她盯著餐蛋麺發呆的時候,電話響起提醒她在理髮店的預約。她的理髮師少說廢話,每次拿起剪刀均利落乾脆,髮碎和言語齊口而斷。

「欸。」安藍因為失眠而顯得有點憔悴。

「怎麼了。」

「昨天我看了一套電影,看著看著就哭了,可是我不知道我爲什麽哭。然後我想,我會不會是失憶了。」

「也許是你刻意要把它遺掉的,由它吧。」

「但怎麼辦,我現在聽到琴聲都會想哭,簡直像個矯情的白癡。」

「沒關係,遺忘也是記憶的一部份。記憶是原始記憶的不斷延伸,延伸的記憶不斷被剪掉磨碎,髮根卻從不輕易去掉。」理髮師用剪刀修理安藍頸項邊的碎尾,緩慢而專注,爾後他捏起一撮剪下來的髮尾,俯下身子,看著鏡子裏一臉茫然的她。

安藍的腦袋裏盤旋著狂想,假如記憶是一條髪根,留一把長髮會否其實是一種憂鬱的隱喻?而這似乎又解釋了,爲什麽失戀的女生都總愛洋洋灑灑走進理髮店,理個清爽的短髮。安藍下意識地摸了摸耳朵旁邊的頭髮,思疑是否上次光顧時,錯意理掉了點記憶。離開的時候,她把連帽衛衣的帽子套在頭上,好像這樣就能歇止記憶的不斷蒸發。

傍晚,她在附近的老街,無目的地行走,街上滿是遊人小販和占卜攤檔,而她已經思考得腦袋有點疲累了。此時,一個男人從背後叫住了她。「你可是遺失了些東西?」安藍疑惑地轉身看著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坐在她背後一個檔子裏,和其他所有的占卜攤檔一樣,這個攤檔前立著幾塊木板,用粗黑色的筆跡寫上每次問卜的價錢。男人笑了笑,比了個請坐的手勢。

「你怎麼知道我遺失了些東西?」

「我不知道。」男人坦白的聳聳肩。

「但我每次坐在這裡,朝路過的人喊這句話,他們總會回過頭。就像你。」安藍一臉失望,站起身想要走。

「先別急。」男人趕緊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爲什麽哭嗎?」

安藍停下來,狐疑地看著男人。

「人們總是這麼沉不住氣。」男人有點發牢騷的模樣。「我說我不知道,並不是說我完全不知道。如果我完全不知道,我就不會懂得朝路人問這個問題了。」

「我剛剛以為你是個騙子。」安藍有點不好意思。

「哈,」男人笑了,「至少你有停下來,狐疑過,這已經很不錯了;大部份回憶都沒我那麼好運,可以叫停一個人。」

「你說你能夠把我的回憶尋回來?」安藍還是很想知道,她那無緣無故的眼淚到底是從時間線的哪點溢出來。

「嗯,這嚴格來說也是占卜,但非主流得多,人們比較喜歡光顧未來,對過去則興致乏乏;因為對大部份人來說,記憶其實不值錢,當然—他們自己並不知道這點,這些都只發生在潛意識裏頭;他們還以為把童年照片珍而重之地夾在相簿裏就是珍惜回憶的表現。」男人將案頭上的占卜小牌翻下來。「但事實上,人們不熟悉記憶,一如他們不了解未來。」

這時候男人收起輕鬆的笑容,定睛看著安藍說:「但如果我們的眼淚只仰賴記憶,而非我們的心;那你必須先做一個決定:你寧願知道自己爲什麽哭,抑或是忘記哭的原因,但保存難過的感覺?」安藍沒想過會有這樣的問題,她佇立在那裡,久久沒法說話。

這時候,男人說:「離開吧。我想你該明白,這是一個假設而不沾魔法的問題,但有時候,你怎麼想,決定了你應該怎麼做。偉大的占卜師從不預言。」


夜深,安藍在Google鍵入「莫名的眼淚」,找到了一千三百萬條條目,她赫然發現,原來這世界有那麼多的人都和她一樣,被剪掉了一段記憶,被騎劫了一段往事。她曾以為每個人都是一個島嶼,但現在她又忽然覺得,我們頂多只是一座半島,三面環海,卻有一面永遠無法掙脫。於是忽然間,她覺得一切都安好了,她打開博客,劈裡啪啦,在凌晨時分,又為google增加了一條條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