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15日星期六

看煙花

認識阿植,是在一班回香港的航班。起飛地已經忘了,大概是在潛意識裏,覺得人名比地名值得記下。我永遠不會忘記她開腔前的那四十分鐘。那是我生平首次在那麼近的距離,從那麼小的屏幕,花光我所有耐性,看畢一套我遇過最難看的電影,還是和一個跟我毫無瓜葛的女孩。我之所以沒辦法轉電影或者乾脆關掉,無非是因為她一直目不轉睛看著我的屏幕,那種眼神叫人無法抗拒,就好像這是她人生第一次看電視。

她就這樣大刺刺地盯著我的屏幕。等到電影播完,我忍不住摘下耳筒問她:「你的屏幕看不了嗎?

「沒有啦,本來想看看你那套好不好看,不知不覺就看完了。」嘻嘻一笑地回答了

這就是阿植

阿植有時會讓我想起蠟筆小新,一旦他們出現,漫畫格就會自然而然地以他們為中心,即使只是做著很平常的事,也會湧出一股莫名的喜感。有次和她一起乘地鐵,車廂很滿,一位婆婆走進了車廂,沒有人想要讓座。阿植徑自走到一列中年大漢前,背對他們,奇奇怪怪地用螃蟹姿勢橫著走過了一列座位,兩個男人不情願地站起來,婆婆見有空位,就坐下來了。我正納悶,就聞到了她的屁。

「為什麼你叫阿植?」有一次我這樣問,因為阿植這個名字很男孩子,而且也不是她的真名。她的真名叫鄭莞,她還有一個哥哥,叫鄭爾,加起來就是莞爾,莞爾一笑的那個莞爾,我本來就很喜歡這個詞,現在聽到這樣的組合,就更羨慕了,雖然我對自己的名字也沒不滿,但我和姐姐加起來的話就是橋晴橋晴,聽下去就很矯情

「因為我總覺得......我的前世是一棵草。」阿植中學念的是佛教學校,每週一的早上全校同學都要聚在一起,念一小時的佛經,夏天的時候在禮堂,冬天的時候則在操場念。她的同學總是一個勁兒地抱怨,偏偏阿植這種過度活躍的少女,居然能安分地坐完了一小時

我一直忘了問她,既然是這樣,幹嘛不乾脆叫阿草好了

阿植告訴我她要遠行的時候,我們正在玩「假裝失明」的遊戲。那原本是她的嗜好,有次我和她約了在商場門口等,我等了十五分鐘她還未出現,倒是發現有個戴墨鏡拿導盲竹的少女跟她有九分相似......

那時我們正走在萬宜水庫的堤壩上,我的眼睛半開半閉,生怕阿植會一頭栽進泊裡,因為她每次玩這個遊戲,都總是全程投入,只有當真的害怕,譬如說有車從旁邊駛過,才會不期然地抓著我的手臂。

我從墨鏡裡偶爾偷瞄路人,不少人帶著哽咽眼光看著我們;也難怪的,比一個失明人士更值得同情的,大概就是一對失明人士

「我明天走了。」戴著墨鏡的阿植說。墨鏡反映著餘暉,一輪夕陽在她髪端的位置徐徐落下,浪漫的時刻,總少不免帶點離愁。那一刻的她,有點像衝上雲霄裡的吳鎮宇

「去哪。」以她的個性,就算她說明天要去變性我也會相信

「廣州。」我的笑聲忍不住噴出來,一趟羊城還虧她說得那麼凝重

「笑什麼!廣州也可以去到很多地方啊!我只是還沒有決定好。」阿植大概是不爽被看輕,一個直拳搥到我胸口

「好啦好啦,幹嘛忽然下定決心,還那麼倉促?」
「要你管。

「不回答就別說啊。」我摘下墨鏡,回敬一個鬼臉。如果那時我把她的墨鏡也摘下來,我大概會看見一個淚水在打轉的眼眶,然後故事的發展也許會很不同,可是在那一刻,我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說:「這次別再只顧著看人家的電視了。

「過境巴士又沒有電視!

「哦……那就別顧著看人家玩candy crush

砰的又是一拳

那時天漸黑,我們走到了水塘邊,從背囊拿出一大包從淘寶買來的煙花。香港不准放煙花,我們冒著被抓的風險,用十一二歲在番禺過年時的依稀印象,將煙花置在地上,點燃起來。我們買的,都是最大最大的「椰子頭」

當煙花像火箭一樣朝高空噴射的時候,我們用喊口號的聲量喊出了我們的願望。雖然許願是流星的專利,但它們除了方向不同,結局都是雷同的,嚴格來說,煙花至少還值個價

我已經徹底忘記我許了個什麼願,卻清楚記得她的。那只有兩個字

「相逢。

可是我們還是沒有相逢。兩年後,我收到一幀明信片,那是一塊3R照片大的樹皮,除了我家的地址外,上頭再沒有其他文字。署名的地方畫了根草,寄出的日期是兩個月前,郵是西藏的布達拉宮。她果然從廣州開始,走得更遠了。雖然走了兩年還未走出中國,這印證了的確是植物的基因,至少速度方面吻合了

有人問我為什麼不去找她,雖然中國很大,就連廣州也很大,但既然她走得那麼慢,說不定還是會遇到的。我的理由有點孩子氣,因為我總是覺得,只有徹底偶然的遇見,才算是不辜負了她的願望。

她的願望成了我的願望,或者我們的願望,其中沒有很矯情的理由,彼此其實也沒有非得要重遇的那種饑渴,只是覺得,這個願望無論成真與否,都依然動人,許願本身不一定是為了還願的,這是淘寶煙花教會我的事。如果我明年許了不一樣的願,我只希望不是我放棄了

那夜,我們放了很多很多煙花,大約有三十枚吧,可是煙花都放完了,天空還是很安靜。我們躺下,直到星星開始冒出來,天空依舊死翹翹的樣子。我問阿植,它們要飛到什麼時候才會爆發?她眯了眯眼睛,看著消失於天空的煙花尾巴,說:「三年後吧。

 

「那麼我們三年後,再來這裡看煙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