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6日星期日

《狗》


十二月。深冬。六時三十分。

每天這個時候,灣仔行人天橋的光管便會亮起來。那是許多城市人家裏都會裝的黃燈泡,說是因為泛黃的燈泡,比發出白光的燈泡,感覺更溫暖。

但即使光再溫暖,也沒有人會把這條熙來攘往的天橋當成家,因為天橋的意義,本來就只在於座落在它兩端的目的地;天橋本身,只不過是一句句子的連接詞,沒有人會願意在目的地之間逗留。

也因此,天橋並沒有因那支光管而變得溫暖;它只是用了傷感的黃色,將它的白天和夜晚、忙碌和寂寞,人聲和風聲、以及所有的反差,婉轉地表達出來。

有一頭流浪狗每晚都在這裡徘徊。沒有一個露宿者知道牠何時來到,只知道牠與一般的流浪狗不同,因為這隻狗的頸項繋著狗鏈,這說明牠曾經擁有主人。這令那些露宿者很難過,因為他們比誰都明白,淪落到要流浪有許多原因,當中最可憐的,叫「遺棄」。那些露宿者自以為瞭解流浪狗的可憐,因此當他們看見流浪狗每晚在天橋四處嗅,便會把自己的食物多少分牠一點。

只有流浪狗自己明白,牠並不是被遺棄,也不是在找食物。

牠是從主人身邊逃跑的,那時牠還小。離家出走之後良久,牠才發現自己已經無法退回去;當牠開始想家了,才醒覺自己一直都沒有牢牢記住家的氣味。牠失去了屬於自己的地方,於是他成了一隻,在目的地和目的地之間浪蕩的流浪狗。牠四處嗅,只不過是爲了尋找某種失落了的氣味。

這天,那隻狗還是如常的在天橋上低頭到處嗅,直到牠的鼻子碰到地下一張紙。

一張寫了字,印了圖片的紙。

狗狗抬起頭,看見一個女生捧著一大疊紙,在每條柱子前停下來,緩緩把紙貼在牆壁上。燈光搖搖曳曳地照在女生單薄的身軀;那種薄,薄得好像隨時都會像牆上的紙張般脫落。流浪狗叼著那張紙,搖著尾巴走到她身旁站著,抬起頭看著她。

女孩看到了狗狗的模樣有點感動地笑了出來。笑的時候,面頰現出了笑渦,和幾滴淚水。

「好乖喔。」她半蹲在地上,拿過流浪狗口中的紙,一邊摸牠的頭。

「知道嗎……我在找哥哥。」流浪狗這才知道那是一張尋人啟事。

入夜的天橋很危險,牠繼續坐著當她的護衛。

「我爸爸病得很重,而他的願望,是看看自己很久沒看見過的兒子。我哥……在很久以前就離開了家,一直沒有回來。可是,他會回來的,看到這幅海報就會。」

女孩說得那麼堅定。

「他只是……」女孩輕輕垂下頭,劉海掩蓋不住下滑的淚水。

「忘記了回來的路。」

「我明白。」狗狗溫柔地吠了兩聲。

沒有人比牠更明白:回不來,有時候不因為什麽,只因為在跌跌宕宕中,我們都遺忘了回家的路。


 2012年5月15日

(《狗》, 香港教育學院——面書散文創作比賽二月份月賽得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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