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26日星期三

簡國之旅,S21 Genocide Museum


18/8/2012

午後,我們到了Genocide Museum,一所關於柬埔寨血淚史的博物館。

在1975年,柬埔寨的共產黨,「柬埔寨勞動黨」,也被稱為「紅色高棉」,進佔了金邊,推翻了高棉共和國。柬埔寨在紅色高棉的佔據下,在1975年的4月1日起,展開了三年零八個月的紅色恐怖。在這段時間,前任政府的軍政人員,包括一般士兵、警察和公務員,都成了被紅色高棉清算的對象。為了囚禁這些人,柬埔寨各地都設置了不少集中營。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我正在身處的這個「S 21」。
所謂「著名」,可以是值得榮幸的指標,也可以說明不幸的分量有多重。就是這三年零八個月的一幕歷史,把柬埔寨這個小小的國家,和曾被日軍同樣佔領了三年零八個月的香港,產生了點似有若無的共通點。

這是一座位於金邊郊外的法式建築,以前是一所中學。
建築物呈一個U型排列,三排樓房的前面是一遍草地,種著幾棵大松樹。這樣翠綠的草地,在外國或許應加蓋一個可愛的鞦韆,但在這裡,你只能找到一個絞刑刑具。

第一層的房間大多是過去拷打被囚者的房間,裏面簡單地放置了一張床,這些床的設計和附著的工具各有分別,一些連著會刺進皮膚的鐵鈎,或是鞭打人的長皮鞭,而每張床都少不了在床尾床頭的一副鐐銬;天花板上的血跡依稀可見,據聞是被囚者心臟的大動脈被割破的時候,血壓把血液噴射到上方遺留下來的。


順著樓梯往上走,漸漸剝落的磚頭看起來有點失魂落魄,這種細微的發現,同時也令整座建築物在一瞬間變得蒼老,就像母親額上的皺紋,總是出賣了年紀漸寬的小證據。

一條單向的歷史時間線,能醸好一木桶的葡萄酒,也能讓磚頭變老。

距離1975年不過是37年,但我撫著牆壁上斑駁的花紋,卻感覺是在觸碰一個在苟延一口氣的老人。就在這一刻,站在時間洪流的前進和後退之間,我知道我在親手觸碰歷史。在我的認知裏,博物館是歷史的墓碑,也是憑弔過去的地方;所以,在還能嗅到歷史血腥味的這裡,它並不是一座博物館:在它被磨成骨灰之前,它將是一具案發現場上的殘骸。

在三個年代以前,共產黨人捉拿了這些異見分子,並為這些人一一編上號碼,拍上一幀印著編號的大頭相片。於是,在二樓的陳列室放置著許多展板,展板上密密麻麻地裱起了當年被囚在這裡,也死在這裡的人像照片。在某一幅相裏,一個媽媽手抱著一個孩子,媽媽的後腦,抵著一條粗長的大鐵針,如果這樣的景象還不足夠讓你明白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展板旁邊的說明牌將會告訴你,在拍過這張遺照後,母親的後腦便會被刺穿。

我看著他們,他們也在黑白相紙裏凝視著我,但實際上,他們在凝視的,是死亡。

逛過兩列建築物,我和姐姐慢慢地往下走,想要坐到草地的長椅撫平一下心跳。

回到一樓的陳列室,一群外籍遊客在用心聽少年講解員的解釋。這個柬埔寨少年面對著群眾,指著背後的一幅油畫,用英語說明當年的赤柬如何把嬰兒丟上半空再對他們亂槍掃射。

當少年人用堅定的眼神和語調,毫不羞恥,也毫不畏懼地向遊客說出自己國家最黯淡的歷史,我忽然覺得這個少年人的身影,很偉大:他以勢均力敵的姿態,面對著祖國最難以啟齒的過去。

在展覽室的門外,張貼了一個打上交叉的人像標示,提醒人們參觀的時候要莊重慎言,不要在陳列室裏開玩笑。

遺憾的是,這座磚頭地獄的存在,本身已是一個極大的玩笑,一個命運開的玩笑。

2012年9月18日星期二

簡國之旅,柬埔寨

18-26/8/2012 

世上沒有轉瞬來去的隨意門,要到達古老的國度,我們還是得依靠機翼和渦輪引擎;


但至少,

在背包與天空之間,我們還是能夠隨意地選擇一個目的地,讓自己和一星期七天的作息規律之間,拉開一段足以讓我們彼此對峙的空間。


如果我們的人生是一張「打直睇」的電視節目表,
如果我們的工作是乏味的『交易現場』,
如果我們的週末內容永遠離不開看戲逛商場追時麾,就像播足十年的『美源髮采』,


那麼背起背包往外跑,肯定就是精彩的下集預告,為的是告訴我們,生活可以有另一種選擇。























就像倦了會打呵欠,打呵欠就會「標」眼水一樣:飛機輪著地的那一刻,我循例地看看窗外的天空,作為每段旅程的起端。看著蔚藍的天空,我潛意識裏大抵有點兒失望,大概是認為在這種古舊的國度,天空應該呈現老照片那樣的黃色。


同樣的土地曾經踏足過。

可是路平坦了,廣告牌多了,汽車的響鞍頻密了。機場外本來只售賣明信片的攤檔,現在兼賣5塊美金一副的Ray ban墨鏡,昔日售賣鮮榨果汁的攤子,現在主力cappuccino和珍珠奶茶。

同樣的土地儘然曾踏足過,城市卻也跟我同步成長了:沒有停滯不前,而是徹徹實實的改變了。


「改變」是一個屬於現在式的詞語,發生的時候我們只能靜靜待著,所能做的,就只是在改變之後繼續向前,過了些時日再回頭細看,我們才能判斷這種改變,究竟是改善了,還是錯位了。



2012年9月16日星期日

《狗》


十二月。深冬。六時三十分。

每天這個時候,灣仔行人天橋的光管便會亮起來。那是許多城市人家裏都會裝的黃燈泡,說是因為泛黃的燈泡,比發出白光的燈泡,感覺更溫暖。

但即使光再溫暖,也沒有人會把這條熙來攘往的天橋當成家,因為天橋的意義,本來就只在於座落在它兩端的目的地;天橋本身,只不過是一句句子的連接詞,沒有人會願意在目的地之間逗留。

也因此,天橋並沒有因那支光管而變得溫暖;它只是用了傷感的黃色,將它的白天和夜晚、忙碌和寂寞,人聲和風聲、以及所有的反差,婉轉地表達出來。

有一頭流浪狗每晚都在這裡徘徊。沒有一個露宿者知道牠何時來到,只知道牠與一般的流浪狗不同,因為這隻狗的頸項繋著狗鏈,這說明牠曾經擁有主人。這令那些露宿者很難過,因為他們比誰都明白,淪落到要流浪有許多原因,當中最可憐的,叫「遺棄」。那些露宿者自以為瞭解流浪狗的可憐,因此當他們看見流浪狗每晚在天橋四處嗅,便會把自己的食物多少分牠一點。

只有流浪狗自己明白,牠並不是被遺棄,也不是在找食物。

牠是從主人身邊逃跑的,那時牠還小。離家出走之後良久,牠才發現自己已經無法退回去;當牠開始想家了,才醒覺自己一直都沒有牢牢記住家的氣味。牠失去了屬於自己的地方,於是他成了一隻,在目的地和目的地之間浪蕩的流浪狗。牠四處嗅,只不過是爲了尋找某種失落了的氣味。

這天,那隻狗還是如常的在天橋上低頭到處嗅,直到牠的鼻子碰到地下一張紙。

一張寫了字,印了圖片的紙。

狗狗抬起頭,看見一個女生捧著一大疊紙,在每條柱子前停下來,緩緩把紙貼在牆壁上。燈光搖搖曳曳地照在女生單薄的身軀;那種薄,薄得好像隨時都會像牆上的紙張般脫落。流浪狗叼著那張紙,搖著尾巴走到她身旁站著,抬起頭看著她。

女孩看到了狗狗的模樣有點感動地笑了出來。笑的時候,面頰現出了笑渦,和幾滴淚水。

「好乖喔。」她半蹲在地上,拿過流浪狗口中的紙,一邊摸牠的頭。

「知道嗎……我在找哥哥。」流浪狗這才知道那是一張尋人啟事。

入夜的天橋很危險,牠繼續坐著當她的護衛。

「我爸爸病得很重,而他的願望,是看看自己很久沒看見過的兒子。我哥……在很久以前就離開了家,一直沒有回來。可是,他會回來的,看到這幅海報就會。」

女孩說得那麼堅定。

「他只是……」女孩輕輕垂下頭,劉海掩蓋不住下滑的淚水。

「忘記了回來的路。」

「我明白。」狗狗溫柔地吠了兩聲。

沒有人比牠更明白:回不來,有時候不因為什麽,只因為在跌跌宕宕中,我們都遺忘了回家的路。


 2012年5月15日

(《狗》, 香港教育學院——面書散文創作比賽二月份月賽得獎作品)

2012年9月15日星期六

七月一日


照片上的旗杆,也就不過是準心朝天的槍杆子。

槍口一直開火開了六十三年,把夜空用血染成了紅色,只象徵式地留下五顆人造星星點綴那片鮮紅。據說這是我國國旗設計意念的由來。

國歌呼叫著「起來」,而人民卻倒下來了。就在那豎著旗杆和國旗的天安門前。

倒下來的人民看著夜空,大口大口地喘氣。他們一直到了這個時候才明白,國歌並不是爲了他們這些國民而唱的太陽之歌,而是為了這整個國家而唱的輓歌。

最後一口氣殆盡。

這裡再沒有愛人民的國家,只有愛人民幣的政府。

耀眼紅旗下,他們終於明白,這裡的愛國與眾不同;愛國,就是要爭先恐後的被自殺再奉上鮮血為國旗填色,就像屈原投江最終也只能換來裹蒸粽兩隻;他們被倒吊,也就換來,從萬人坑之中的,大國崛起。

這個國家不需要童謠,只需要鈔票。

所以,每年的國慶,我們面對著緩緩升起的國旗,看著那幾顆星星和鮮紅,我們心裏知道,我們不是在慶祝,而是在憑弔。

國旗在這六十三年來都錯置了。它在升至旗杆的一半便應該為自己止步,因為有資格繼續攀升上去的,是國家,不是一具屍體。

最愚昧的人總是待到身子發抖才知道到冬天來了;等到有人流血了,才願意相信子彈劃破過空氣。

最觸目驚心的恐怖不是淌血的國旗,而是「在這裡,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2012年6月30日

2012年9月12日星期三

公共電話前的故事


還是在那個安靜的體育館,電話忽然響起來。

老實說,用「忽然」這個詞來形容一個響起來的電話,是絕對多餘的:電話在響起和寂靜之間,從來就沒有容得下一絲質疑的灰色地帶;響就是響,沒響就是沒響,哪有什麽忽然不忽然的;就像「氣若遊絲」和「斷氣」兩者之間,其實都只是一瞬間的突如其來,也就是說,這個世界不會有「正在死亡」的人,頂多只有快要死、和已經死了的人;也因此,每一種死亡的方式,其實都是突然死亡,分別只在於你能不能早點知道。

電話鍥而不捨地繼續響,但我知道它的不懈是不大可能獲得回報的,那是因為,我從來沒見過有誰會走到公共電話前,拿起聽筒聽。我甚至不知道公共電話原來也會響,在那天以前,我一直白癡地以為電話亭和公共電話只能單向地撥出去。因此,當電話在安靜無人的樓層裏,拼命地重播那段已經漸漸變得罕有的老式「鈴鈴」鈴聲,氣氛多少有點詭異。

我站起來,決定終止這段不應該存在的神秘鈴聲。

反正我很無聊。


「咔嚓。」這是拿起聽筒的聲音。

「你好,這裡是星展銀行我們想向你推介-」說得快又急。

「咔嚓。」這是放下聽筒的聲音。

公共電話努力營造出來的魔幻氣氛,要抹殺掉的話,原來只消半秒。那個推銷員大概不知道自己的一通電話,曾經在一個尋常夜晚的某幾分鐘,為那股已經嘗得很膩的空氣,更改了另一個格調。

如果說作家的出現是為了告訴人們文字不單是爲了傳意、如果說廚師的存在是爲了讓人知道食物並不純粹爲了填飽肚子、那麼這個推銷員大概也稱得上是半個音樂家,至少他讓我知道了,電話響起來時並不一定意味著需要什麽人去聽。

回到座位坐下來的時候,兩個明顯不相干的男人一起從升降機裏走出來。一個中年男人拿著黑色公事包,臉上掛著一副「在想很多事情」的表情,這種表情在香港俯拾皆是;他們的眼睛往往看著前方,卻從沒留心過自己的前方,他們的腦袋,在想著比前方更前方的事物。這算是很深的遠視吧。

另一個男人是一個青年人,也拿住一個手提包,左顧右盼,看牆壁上的海報時頭哄得很近,很仔細地看。我判斷他患了近視。

最後一張桌子給那中年男人先坐了。那個青年人沒多加考慮,就逕自朝著我的方向走來,然後客套地問可不可以坐在我對面。我用最地道的「港式冷漠」聳聳肩嗯了一聲,結果卻換來他充滿異鄉色彩的熱情回應。

「我前幾天也有看到你在這裡溫書呢?你多大了?」

有點不純正的廣東話-當然,不是洋人的那種不純正,是內地人那種。同樣都是不純正,但在香港人眼裏,這就足夠換來截然不同的對待。

話說得滿大聲,後面那男人不耐煩地帶上了iphone 耳筒。

我回應得有點尷尬,他越友善熱情我越尷尬;但基如禮貌我又不得不馬馬虎虎地回應他。我不是不願意認識陌生人,但習慣了在凡事婉轉的香港生活,這種事情來得太直接會感覺有點唐突,這種唐突就像我從未想像過,在最安靜的地方,打破靜謐的居然會是公共電話亭。

閒談間,青年人告訴了我他是剛來港的新移民,因為父親離世,年邁的母親獨力在香港居住,因此便乾脆移民到香港母子團聚;由於學歷低,他一直沒辦法找到工作,只好參加勞工處、毅進計劃舉辦的一大堆課程,希望考來的證書能為他爭到一份足夠糊口的工作。這些情節充斥在香港的横街小巷,但我聽在耳裏,還是感覺有一點點的不可思議,大概是因為我早就習慣了只會在《星期二檔案》聽到這些熟悉情節,因此,當同樣的故事搬到眼前再訴說一遍,感覺就像在聽全新的劇目。

我已經忘記光他還說過什麽,只記得他說他很喜歡香港,因為每個人看起來都那麼平等,不論他是有錢人,還是窮人。說完這句,青年指著窗外隔了重海的港島,下了個結論:「我還發現,住那邊的人,原來真的比較有錢。」遙遙一指,不偏不倚,那是嘉亨灣。

這個晚上,我在一部荒唐的公共電話前,拿起耳筒聽進了一個故事,那麼寫實,那麼魔幻。

2012年5月22日

三家村


每逢這個時間,地鐵站總是擠滿了人,
我匍踏進去,後面的人便努力向前擠,
我勉強捉緊了扶手,身子隨著人流往後退,情況就像拋了錨的船,被水流死死地拉扯著。

環視四周,人們的站姿和表情看起來都差不多,

我塞進耳筒,希望聽歌會令我跟別人聽著不同的聲音,看起來也能有點不同,可是當我塞好了,卻發現附近的人,耳朵裏也早就塞了一對耳筒。

我的耳機播放著一首叫《聽海》的歌,我很喜歡那歌手用豐富的感情演繹歌詞,很想跟著哼,可是在香港,乘地鐵是要壓抑感情的,聽說是因為感情澎湃的列車會比較容易出軌發生意外。


也難怪地鐵站那把女聲總是那麼毫無情感,試想像如果那把女聲激昂地在東鐵車廂裏,

用普通話大喊:

「去你的,我就說車-廂-裏-嚴-禁-飲-食!」


該班列車大概頃刻間就會暴動了。


我本來打算回家,可是站在油塘站我卻改變了主意,我想去聽海。


步上地鐵站階梯的時候,

我想起好些電影橋段,都寫著因為主角忽然改變主意而避過了浩劫,
我走到頂時,下意識地放慢了半拍,確定下面並沒有傳來列車大爆炸的聲音。

我要去的地方是條漁村,


但當然,

所謂的漁村其實也前衛得很,五光十色的海鮮酒家成群地集結在村口招徠外國客人,可是不打緊,正如孔子的後人也沒一處像孔子這條村旁邊真的有個海,其實已經算不錯了。

我順著村口走進去,在魚市場裏拐幾過彎,走到一個沙灘前。

沙灘佈滿玻璃,隔著鞋底也能感受到它們的殺傷力。近海的氣溫比城市又低一點點,只有流浪狗有在這裡走來走去的能耐,流浪狗的附近是一群在架起相機拍日落的人,可是我是來聽海的,不是來看日落。

我繼續往前走,越過一株許願樹,這株樹的樹幹有點彎,可能和它背負著太多願望有關:許願很輕鬆,願望本身卻很重。


離遠看見前面的天后廟,它的背後還有路可走,但許多遊人都會以為天后廟就是漁村的盡頭,於是走到這裡,便心滿意足地回頭,他們沒有留意到,其實直到這時,他們還沒有看見過一間房子,既然是一條村就不可能沒有一間房子,要不然人們都住哪?


他們當然沒那麼笨,只是他們的心思全都落在村口的酒家上,這條村只是用來幫助消化的飯後行路徑而已,有沒有看到房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都在許願樹前拍照留念了。


越過廟,流浪狗開始變得不友善,相學師傅的手寫海報取代了無聊鬼在石頭上用改錯液寫的字。那張海報詳細寫了每種手掌紋意味著的運勢,明明是一幅命運的說明書,卻令人越看越迷惑,我在海報前攤開手找了半天,都找不到自己的命運,每一幅掌相圖都有點像,但又有點不像,流浪狗盯著我幾秒鐘,逕自跑開了,那隻狗可能在心裏想:


「竟然有人會比我還無聊哩。」


我轉過身對著海,倚在欄杆,幾乎忘了自己是要來聽海的。這裡的港口有點窄,很近的對面便是筲箕灣,因此波浪偶爾會變成湍流。我看到湍流把一隻小舟弄得搖搖擺擺,漁人用船槳輕輕撑了撑,讓小筏輕輕向前去,那畫面令我想起冰心那只寄回家的小紙船。



很近的對面便是筲箕灣,
就在故事背景差不多的一個晚上
,跟弟在油塘下了車
走進三家村
,沒錯我們是來聽海的


2012年8月
搬家前,
爸爸每個月都要繳停車場的車位費,把車位租給我們的夫妻就住在大廈天台的一個單位。

每到月尾,這項「解款」到天台的任務便落到我和姐姐身上,

有時候她跟朋友聊天聊得興起,就會不耐煩的說:

「你自己去不行啊?自己去好了啦!」


我每每都連想也不想就大喊說:


爸!姐說她不去,她不去我也不去,何況上次我已經是自己去了!」


是的,我的反應完全表達出一種超幼稚的弟弟思想,即使我已經快中學畢業,在家的時候卻還是一個透頂的無賴,反正「無賴」說的就是「佬」,而我就是一個「細佬」,所以有點無賴也很合情合理不是嗎?


爸爸是一個成熟了的「佬」,很怕煩,因此簡單一句「都給我上去」就把事情了結了。我向姐姐擺了個「好同情你」的神情,便走向鞋櫃拿拖鞋。我沒有聽到,可是我肯定姐姐在我背後用口型說了一句髒話,不過她很有修養啦,通常都只說單字。


有一次,也就那麼一次,我們一起拿著裝錢的信封結伴上了天臺,姐姐第二天就要赴美念書了,所以這是我們倆解的最後一筆款。我按了按門鈴,門後的那隻西施狗猛烈地吠起來,直到一個婦人從門後走出來,那隻其實很矮小的狗才悻悻然地止聲。


「嘿,不如爬上去看看吧。」




交完款後我走到樓梯門前,姐姐在背後這樣叫著我,她就站在通往大廈屋頂的天臺樓梯旁。

「可以嗎…」我猶疑了一下,那微胖的師奶剛剛才讚我乖。


「管他的。」這一句是我想的。


「管他的。」這一句是姐直接說出口的。


過了幾分鐘,

我們倆就站在大廈的最高點,看著眼前,我們從來都沒看見過的風景。

我第一次知道,在這棟只有12層樓高的大廈,原來可以看到半個觀塘的街道、看到APM變成一顆Lego積木、看到這個城市在夜裏像個機器般不停運作,在那刻我想起一套叫《大都會》的動畫,以及宮崎駿的《千與千尋》裏,有八隻腳的蜘蛛伯伯,和充斥著魔法的街道。但其實,這只不過是一個縮小了的觀塘,裏面的事物我每天都在經歷,什麽都沒有改變,改變的就只有觀看的角度。



「我沒有作聲,也許是想靜靜的品嘗此刻的節奏,默默地佔有這如幻似真的光景。」

那幾分鐘,我和姐姐定睛看著這個城市,誰也不打算打擾誰

我偷偷瞄了瞄旁邊的她對她來說,這遍景象,大概算是這個城市送她的一份臨別禮物吧。

禮物其實一直都呆在這十二樓的屋頂,靜靜等候它的收件人,然而,在不同時間送出的禮物,便會有不同的名稱,生日送出的,叫「生日禮物」,而在那晚,它叫「臨別禮物」。我看著下面點點的燈光,不但聽到城市的節奏,甚至還聽到她的脈搏聲,這樣的景象好不真實,只有幻,沒有真。


直到過了那一天,我才明白,只有當現實和夢幻在同一條線上平行出現,那才叫如幻似真,也就是說,當宮崎駿和我的生活漸漸重疊,而姐姐乘坐的飛機離香港越來越遠的時候,那種強烈的反差就是「如幻似真」,這種反差的距離可以用小時量度,也可以用溫度說明,譬如說,當我站在漁村的海邊想起這件往事之際,姐姐卻在地球的另一面用指尖感受到雪花。


霧很大,沙灘上的人誰也拍不到夕陽,只拍到一片變紅了的雲霧,可是美國的天氣很好,很快便會有清新的日出。


「如幻似真」,可以用來描述美麗的景色,但原來,也可以用來說明一種傷感的分量。






2012年3月7日

2012年9月11日星期二

爸爸課



當我從師傅口中聽過「人生中最享受的三件事」後,
就開始明白到其實每個人骨子裡都喜歡創作,分別只是有些人敢於把他們表達出來,有些人的創意永遠都封存在骨頭裏。而有些人的創意,你永遠都不敢肯定該用什麽形容詞來形容才妥當,我們通常都會說那些人,嗯,很有個性。

我爸就很有個性,至少我到現在還未遇見過任何一個父親,可以令我覺得他比我爸還神奇。

由於他的「有個性」表現得很「含蓄」,要向別人解釋那是什麽程度的神奇也很不容易;

那種解釋的難度同樣發生在我妹身上:我兩歲的妹妹平日一出門,人家就會哄她說話,而當她終於肯害害羞羞地說一聲:

「姐姐你好……」

 那些姐姐們就會很雀躍地說:

「你妹妹會說很多話喔!好聰明好好動!」

但事實上,我妹妹在家外的表現已經是最大限度的「矜持」。
平日當我買了便當回家放在桌面,我妹妹是會踮起腳用手指碰碰那盒海南雞飯,然後用一副柯景騰的壞笑容,再配上兩歲嬰兒的腔調說:「咦?有野食Bo……」

「咦」和「Bo」字是要拖長尾音的。

我很難向那些姐姐說明,其實他們看到的「害羞BB女」是假象來的,
同樣地,要向人解釋我爸多麼富個人風格也蠻困難。

從我記憶開始清晰起,我爸就很愛唱歌,而且唱的是自己的歌,唱的時候,不單是自己配詞配曲,甚至還自創了一套屬於他本人的語言。而最不簡單的是,每星期他居然可以一個音都不錯地重新唱一遍

那時我還小,有一次聽到老爸又在家唱起那些外語歌,便一臉尊敬地地問他那是什麽語,

我老爸聽到我的發問,也一臉正經地回答我:

「那是古巴語。」


於是,我一直以為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古巴語,而這個謊話我一直信了整個童年,因為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根本不知道哪裡是古巴,只知道家中常常播的那只《樂滿夏灣拿》,唱得跟老爸一模一樣。

面對這個非一般的父親,

你必須學會像軍人一樣做事迅速,譬如說,當我沖凉用超過7分鐘,我爸就會拍拍門,卻不趕你走,而是直接開門進來,

手裏夾著報紙,跟你說:

「抱歉啦,我想大便。」


語畢還要補充一句:


「你繼續沖就好了,我不介意的。」


豪邁又真誠的語氣,說得好像要內疚的人該是我。

由於我家是個軍營,因此吃飯也要快,因為在我家,吃飯的途中經常會停電,而停電的原因是因為我老爸。

有時候當我們在吃飯,他會忽然把全屋的燈關上,只留下廚房抽油煙機那顆小光管繼續亮著。然後他就會躺沙發上,悠然自得地說:


「原來即使不用開燈,光靠德星酒家的招牌光就夠照全屋了。」

我爸雖然有點與眾不同,教出來的子女卻很正常,我和姐姐對於我們也不算「十分頑皮」這一點,彼此都毫無疑問地贊同。

有時候,一些姨姨會問我爸怎樣教孩子可以教得那樣乖,我不知道她們是在說客套話還是什麽啦,可是我爸的教育絕對不容易為人接受。



老爸的管教沒有體罰,也不會啰嗦地說道理,印象中的老爸是很酷的。

他對我們兩姐弟,就只認真過一次,就那麼一次,使得我們從來都不敢違抗聖旨。

那時我和姐姐好像只有五、六歲左右,有一天,某個親戚送了我們一台電視遊戲機,我們自然歡天喜地玩起來了,玩了好一會兒,少不免會爭來爭去,明明遙控器有兩個,我們還是非要左右手各自操控一個不可。就在我們爭得面紅耳赤的時候,我爸走過來,一下子把遊戲機的插頭拔了,把整個遊戲機拿起,用力往地下一摔。

爭吵的場面,在半秒之間就被hold住了。

然後我只記得爸爸用淡然的語氣說了一句:

「會創造糾紛的玩具,就不是玩具。」


說完便把遊戲機的碎件拾起來,直接丟到門外的垃圾桶。自此以後我們就沒敢再在老爸面前撒野過。

又有一次,他在廚房裏埋怨我和姐姐,常常把沒有抹乾的碗筷直接放在廚房桌面上,過了幾分鐘,他忽然悟出了一個解決辦法:在第二天,全家的大部份的碗筷都不見了,光禿禿的櫥櫃裏,只剩下四個碗、四對筷子、一個湯羹。據他自己說,過這樣「家徒四壁」的生活,廚房就不會一團糟了,而這個意念,來自監獄。

從此,他一旦有什麽問題,我總是搶在他前面把問題解決了。

我爸並不討厭理論,只是他比較喜歡實踐理論。

譬如說,小時候我蠻怕蟹的,我說的是四五歲的時候;而我爸的教育,就是要我站定定,然後把五隻蟹放到我手上,在廚房門口前站一刻鐘。要知道,四歲小孩拿五隻有分量的蟹,是要用「捧」的。那天我在門口站了一刻鐘,爸爸就在前面的電視播反斗奇兵給我看,結果我除了頭十分鐘哭得很淒涼之外,其餘時間都捧得津津有味。

以上這件事實踐出來的理論,叫「越唔想做,就越做多D」理論。
用同一個理論延伸出來的「教育」,也包括有一天我不小心透露了我很討厭吃西芹的事實,結果第二天晚上我爸買來了五斤西芹。清灼。

爸爸的教育好像很嚴厲很有效,但絕大部份都是很無厘頭的。

我們住在大埔的時候,他有天興之所至,辦了個「爸爸課」。

「爸爸課」這個名字是他自己改的,換言之,就是爸爸來給你上課。上課地點是家中的走廊,我姐是班長,我是行長(這是他編的)。第一堂課的內容是教我們,澳門爲什麽叫澳門。

內容我已經忘記了,反正肯定是他自己胡混出來的,所以不記得也沒所謂,但我卻忘不了那時我們一人拿一張凳子,坐在走廊,看著爸爸用marker在白板上畫畫寫寫的認真神情。

「大學上課的時候,都是這樣子的。」老爸上課前還很嚴肅地告訴我們。

這位無厘頭的爸爸有時也會很認真。N年前的某個下午,我,姐,爸都在無所事事。

「我們寫書吧。」老爸忽然表情興奮地說。

「?」

老爸無視了我的疑惑,拿出一本封面是向日葵的筆記本,拿出一枝筆。

以他的個性,我們當然不可能會寫出一個「小明出門遇到太陽伯伯和蘑菇嬸嬸……」等級的故事。
我們創作的,是一個由大自然與城市發展的衝突,而引起的異地戀故事。

這本書的書名是:「鱷魚轟轟的故事」。



故事裏的情節都是我們三個口水横飛地討論的,我姐比我大兩年,想得比我有智慧,因此主要負責「情節」那部份、我通常負責比較熱血那部份,例如是鱷魚企圖襲擊人類,或者鱷魚爭女朋友而與其他鱷魚廝殺的過程等等,我爸最冷靜,他只是享受插圖畫鱷魚的樂趣,雖然他畫得很醜樣。那時我才小學二年級。

現在,我們都長大了,爸爸正不遺餘力地將他的個性傳給妹妹,而且已經似乎略有小成了。有一天晚上,我妹妹坐在私家的BB馬桶上看電視看得入神,爸爸從廚房裏走出來,一邊抹抹衣袖一邊對她說:

「DAI LU KU!」

我妹妹妹雙眼動也沒有動過,順口就應了聲:


「GU LU CHI!」

我妹不是亂應的,這是我爸爸自創的爸爸語中,用來打招呼的那兩句。每次週末我爸早上走出客廳,就會到處用這種方式跟人打招呼,但我那天還是第一次看到竟然有人應他。那刻我真的快笑死了。

從大陸回到香港的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老爸坐在我床尾看報紙,一邊看一邊搓腳皮。

「DAILUGU!要不要去看早場?」朝氣十足的聲線。

「好……啊。」我揉揉眼睛,準備走下床。

「五分鐘後開場。」

這句話的意思是,我又要用跑的了。很多時候我們都無法解釋自己爲什麽總是在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就像我也不明白爲什麽我週末才剛起床就被逼著要猛跑,而我的童年大抵也就是如此這般,莫名其妙地便跑遠了。

2012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