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2日星期三

公共電話前的故事


還是在那個安靜的體育館,電話忽然響起來。

老實說,用「忽然」這個詞來形容一個響起來的電話,是絕對多餘的:電話在響起和寂靜之間,從來就沒有容得下一絲質疑的灰色地帶;響就是響,沒響就是沒響,哪有什麽忽然不忽然的;就像「氣若遊絲」和「斷氣」兩者之間,其實都只是一瞬間的突如其來,也就是說,這個世界不會有「正在死亡」的人,頂多只有快要死、和已經死了的人;也因此,每一種死亡的方式,其實都是突然死亡,分別只在於你能不能早點知道。

電話鍥而不捨地繼續響,但我知道它的不懈是不大可能獲得回報的,那是因為,我從來沒見過有誰會走到公共電話前,拿起聽筒聽。我甚至不知道公共電話原來也會響,在那天以前,我一直白癡地以為電話亭和公共電話只能單向地撥出去。因此,當電話在安靜無人的樓層裏,拼命地重播那段已經漸漸變得罕有的老式「鈴鈴」鈴聲,氣氛多少有點詭異。

我站起來,決定終止這段不應該存在的神秘鈴聲。

反正我很無聊。


「咔嚓。」這是拿起聽筒的聲音。

「你好,這裡是星展銀行我們想向你推介-」說得快又急。

「咔嚓。」這是放下聽筒的聲音。

公共電話努力營造出來的魔幻氣氛,要抹殺掉的話,原來只消半秒。那個推銷員大概不知道自己的一通電話,曾經在一個尋常夜晚的某幾分鐘,為那股已經嘗得很膩的空氣,更改了另一個格調。

如果說作家的出現是為了告訴人們文字不單是爲了傳意、如果說廚師的存在是爲了讓人知道食物並不純粹爲了填飽肚子、那麼這個推銷員大概也稱得上是半個音樂家,至少他讓我知道了,電話響起來時並不一定意味著需要什麽人去聽。

回到座位坐下來的時候,兩個明顯不相干的男人一起從升降機裏走出來。一個中年男人拿著黑色公事包,臉上掛著一副「在想很多事情」的表情,這種表情在香港俯拾皆是;他們的眼睛往往看著前方,卻從沒留心過自己的前方,他們的腦袋,在想著比前方更前方的事物。這算是很深的遠視吧。

另一個男人是一個青年人,也拿住一個手提包,左顧右盼,看牆壁上的海報時頭哄得很近,很仔細地看。我判斷他患了近視。

最後一張桌子給那中年男人先坐了。那個青年人沒多加考慮,就逕自朝著我的方向走來,然後客套地問可不可以坐在我對面。我用最地道的「港式冷漠」聳聳肩嗯了一聲,結果卻換來他充滿異鄉色彩的熱情回應。

「我前幾天也有看到你在這裡溫書呢?你多大了?」

有點不純正的廣東話-當然,不是洋人的那種不純正,是內地人那種。同樣都是不純正,但在香港人眼裏,這就足夠換來截然不同的對待。

話說得滿大聲,後面那男人不耐煩地帶上了iphone 耳筒。

我回應得有點尷尬,他越友善熱情我越尷尬;但基如禮貌我又不得不馬馬虎虎地回應他。我不是不願意認識陌生人,但習慣了在凡事婉轉的香港生活,這種事情來得太直接會感覺有點唐突,這種唐突就像我從未想像過,在最安靜的地方,打破靜謐的居然會是公共電話亭。

閒談間,青年人告訴了我他是剛來港的新移民,因為父親離世,年邁的母親獨力在香港居住,因此便乾脆移民到香港母子團聚;由於學歷低,他一直沒辦法找到工作,只好參加勞工處、毅進計劃舉辦的一大堆課程,希望考來的證書能為他爭到一份足夠糊口的工作。這些情節充斥在香港的横街小巷,但我聽在耳裏,還是感覺有一點點的不可思議,大概是因為我早就習慣了只會在《星期二檔案》聽到這些熟悉情節,因此,當同樣的故事搬到眼前再訴說一遍,感覺就像在聽全新的劇目。

我已經忘記光他還說過什麽,只記得他說他很喜歡香港,因為每個人看起來都那麼平等,不論他是有錢人,還是窮人。說完這句,青年指著窗外隔了重海的港島,下了個結論:「我還發現,住那邊的人,原來真的比較有錢。」遙遙一指,不偏不倚,那是嘉亨灣。

這個晚上,我在一部荒唐的公共電話前,拿起耳筒聽進了一個故事,那麼寫實,那麼魔幻。

2012年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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