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晨開始,北太平洋便一直下著毛毛雨。鯨魚朝蒼白的天空用力吸了口氣,一個俯身便又潛下水去了。牠一直往下潛,直到能見度開始減少,孤單感開始滋生。牠貼著海床一直游泳,偶爾張開嘴巴,把游到身旁的冒失小魚直接吞到胃裏。
游不了五分鐘,鯨魚就停下來了:前面的海水和了點引擎的聲音。作為一頭鯨魚,聆聽是必須學會的生存技能。
鯨魚一直往上游,直到胸翅和空氣相撞。牠的身軀露出水面,鼻孔卻有點不靈光。「天氣轉涼就是容易鼻塞。」鯨魚搖搖頭,又輕輕噴了口氣,這次好點了;鯨魚於是甩甩尾巴,把水氣朝上空猛力一噴!這一噴可不得了,鯨魚轉身看著天空那個背光的大黑點嘖嘖稱奇,心想海水污染有嚴重到這個地步嗎,連鼻垢都這麼大一顆。黑點被水柱彈上高空,又快速下跌,鯨魚這才看清楚了那才不是什麽鼻屎,那居然是一隻企鵝。
要一隻鯨魚別個頭一直看著自己背脊可不是什麽舒服的事,鯨魚看著牠安穩地降落在自己的背背,確認了的確是一隻企鵝而不是像企鵝的鼻屎後,便回個頭,靜靜地浮潛。
「嚇死我了還以為火山爆發。」那是一把嬌滴滴的女聲。
「你有見過這麼滑溜的火山口嗎?」鯨魚沒好氣地回答。
「沒見過,但你難道就認為作為一頭生在極地的企鵝,也會有機會看到不滑溜的火山口嗎?」企鵝聳聳肩,模仿著鯨魚的腔調。
「對了,你在幹嗎?我看你一直在潛來潛去。」
「還這麼留意我呢……你都靠在這上面多久了?」
企鵝數數伸出左翼想數指頭,才忽然想起企鵝又怎會有手指呢。
「三天!三天以來你一直都……」鯨魚想說「跟蹤」,但話到嘴邊又似乎不太妥當,畢竟沒有一種跟蹤會是直接趴在人家背背上的吧。
「我有試著告訴你啦,我在上面大叫跺腳你都聽不見,皮又厚。」企鵝說著拍了拍鯨魚背上那層厚厚的鯨皮。
「所以就決定乾脆塞在鼻孔裡頭,當那是風呂啊。」那是一個「白你一眼」的語調。
「對了,你打從那裡來?」企鵝通常都是群居動物,很少會單獨行動,遑論在座頭鯨的背上趴了三天。
「北極啊。」鯨魚知道了,她是一隻流浪的企鵝。
「是北極啊……你肯定看見過很多事物了吧。」
「嗯,我在北極認識了一隻憂鬱的北極熊、遇見了一隻說會吃掉全世界的鯨魚,我還躺在牠背上看見過獵戶座流星雨。」
「那麼你有看見過,晚上會發光的珊瑚嗎?」
「你是說,會發夜光的珊瑚?」
「對,對,會發夜光的珊瑚,你有看見過嗎?」
「沒有耶……」企鵝把省略號拖了好長,好像在思索會發夜光的珊瑚應該長什麽樣子。
半餉。
「對了,你幹嘛忽然噴上來,嚇死我了。」
「我聽到了人類的聲音,從二十海里之外。」
「你可以聽到二十里外的引擎聲,卻聽不到我在你身上跺腳?」企鵝語調間全是不可思議。
「我得學會這樣聆聽才能生存下去。你知道的,鯨魚是多麼受歡迎的生物,無論是我們吃的還是吃我們的,都想我們死。」
「可是你不能只去傾聽那些令你生存的聲音。否則你將錯過很多美好的事物。」企鵝想念起北極熊。
「我知道呀,所以我一直游,一直在海洋間拼命穿梭,尋找海洋的玫麗寶藏。」
「寶藏是指會發夜光的珊瑚?」
「嗯,我三個月前從一條箭魚聽來的。牠在我耳邊告訴我,在寒冷的海灣,『晚上好運的話你會發現夜光珊瑚。』」
「所以你這些年來都是這樣,用追尋的方式生活?」
「嗯。我見識過泛彩光的海星、日落時會變粉紅色的湖泊,還有懂得游自由式的寄居蟹。
然而我一直開拓海流的地圖,卻始終尋找不了那株發夜光的珊瑚。」
「你難道都不會想念牠們嗎?那些遇見了的寶藏。」企鵝聽著這些奇怪卻可愛的配搭,想念起那頭忘記了語言的鯨魚。
鯨魚沒有搭腔,牠也許點了點頭,也許搖了搖頭;企鵝站著的位置看不到鯨魚的正面。
「已經遇見的事物,假如你不去學習想念,那將無法成為寶藏。反過來,如果你學會了思念,那麼即使是最微小的相遇,都會是最美麗的邂逅。
寶藏之所以為寶藏,乃因它並非一個目的地,而是一個棲息地,它讓一部份的你棲息在那裡。」
「對,棲息地。譬如我在北極遇上了北極熊,我並不單單遇見了北極熊,我同時也把一個很微型的自己像別針一樣別在時間線的某個位置,然後在自己的翅膀打一個結;離開北極後,那條結偶爾會輕輕拉扯著那個很大很大的我,那種魚絲般的拉扯,就是思念。
而就是那種叫思念的感覺,令寶藏名曰寶藏。」
「那我應該如何去尋找思念的方法呢?」
企鵝跳進水裏,潛到鯨魚肚子對上的位置說:「沒有任何人能教導你去思念,你得學會聆聽。」
「我可以聽得很遠很遠。」
「那就嘗試聽得很近很近。」企鵝拍了拍鯨魚的肚子。
而鯨魚只是有點難過。牠在思考自己在哪裡棲息過,然而牠想不起在時間線裏有那樣的事物曾試圖將牠挽留;企鵝的翅膀繫著幼線,牠卻被自己的回憶所遺棄。「我們都在流浪,卻只有我在寂寞。」天色其實不錯,白雲卻總好像離他很遠很遠。
鯨魚在這個欲哭的時分,忽然很想找一張被子。海洋沒有被子,只有海床,但那裡太冷了,因此鯨魚只是唱了一首歌,用鯨語的低吟和悲傷;在北太平洋裏,座暖了自己的眼淚。
弟弟
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