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26日星期四

南極姑娘

從清晨開始,北太平洋便一直下著毛毛雨。鯨魚朝蒼白的天空用力吸了口氣,一個俯身便又潛下水去了。牠一直往下潛,直到能見度開始減少,孤單感開始滋生。牠貼著海床一直游泳,偶爾張開嘴巴,把游到身旁的冒失小魚直接吞到胃裏。

游不了五分鐘,鯨魚就停下來了:前面的海水和了點引擎的聲音。作為一頭鯨魚,聆聽是必須學會的生存技能。

鯨魚一直往上游,直到胸翅和空氣相撞。牠的身軀露出水面,鼻孔卻有點不靈光。「天氣轉涼就是容易鼻塞。」鯨魚搖搖頭,又輕輕噴了口氣,這次好點了;鯨魚於是甩甩尾巴,把水氣朝上空猛力一噴!這一噴可不得了,鯨魚轉身看著天空那個背光的大黑點嘖嘖稱奇,心想海水污染有嚴重到這個地步嗎,連鼻垢都這麼大一顆。黑點被水柱彈上高空,又快速下跌,鯨魚這才看清楚了那才不是什麽鼻屎,那居然是一隻企鵝。

要一隻鯨魚別個頭一直看著自己背脊可不是什麽舒服的事,鯨魚看著牠安穩地降落在自己的背背,確認了的確是一隻企鵝而不是像企鵝的鼻屎後,便回個頭,靜靜地浮潛。

嚇死我了還以為火山爆發。那是一把嬌滴滴的女聲。

你有見過這麼滑溜的火山口嗎?鯨魚沒好氣地回答。

沒見過,但你難道就認為作為一頭生在極地的企鵝,也會有機會看到不滑溜的火山口嗎?企鵝聳聳肩,模仿著鯨魚的腔調。

對了,你在幹嗎?我看你一直在潛來潛去。

還這麼留意我呢……你都靠在這上面多久了?

企鵝數數伸出左翼想數指頭,才忽然想起企鵝又怎會有手指呢。

三天吧?

三天!三天以來你一直都……鯨魚想說跟蹤,但話到嘴邊又似乎不太妥當,畢竟沒有一種跟蹤會是直接趴在人家背背上的吧。

我有試著告訴你啦,我在上面大叫跺腳你都聽不見,皮又厚。企鵝說著拍了拍鯨魚背上那層厚厚的鯨皮。

所以就決定乾脆塞在鼻孔裡頭,當那是風呂啊。那是一個「白你一眼」的語調。

對了,你打從那裡來?企鵝通常都是群居動物,很少會單獨行動,遑論在座頭鯨的背上趴了三天。

北極啊。鯨魚知道了,她是一隻流浪的企鵝。

是北極啊……你肯定看見過很多事物了吧。

嗯,我在北極認識了一隻憂鬱的北極熊、遇見了一隻說會吃掉全世界的鯨魚,我還躺在牠背上看見過獵戶座流星雨。

「那麼你有看見過,晚上會發光的珊瑚嗎?」

「你是說,會發夜光的珊瑚?

對,對,會發夜光的珊瑚,你有看見過嗎?

「沒有耶……」企鵝把省略號拖了好長,好像在思索會發夜光的珊瑚應該長什麽樣子。

半餉。

對了,你幹嘛忽然噴上來,嚇死我了。

我聽到了人類的聲音,從二十海里之外。

你可以聽到二十里外的引擎聲,卻聽不到我在你身上跺腳?企鵝語調間全是不可思議。

我得學會這樣聆聽才能生存下去。你知道的,鯨魚是多麼受歡迎的生物,無論是我們吃的還是吃我們的,都想我們死。

可是你不能只去傾聽那些令你生存的聲音。否則你將錯過很多美好的事物。」企鵝想念起北極熊。

我知道呀,所以我一直游,一直在海洋間拼命穿梭,尋找海洋的玫麗寶藏。」

寶藏是指會發夜光的珊瑚?

嗯,我三個月前從一條箭魚聽來的。牠在我耳邊告訴我,在寒冷的海灣,『晚上好運的話你會發現夜光珊瑚。』

所以你這些年來都是這樣,用追尋的方式生活?

嗯。我見識過泛彩光的海星、日落時會變粉紅色的湖泊,還有懂得游自由式的寄居蟹。

然而我一直開拓海流的地圖,卻始終尋找不了那株發夜光的珊瑚。」

你難道都不會想念牠們嗎?那些遇見了的寶藏。企鵝聽著這些奇怪卻可愛的配搭,想念起那頭忘記了語言的鯨魚。

鯨魚沒有搭腔,牠也許點了點頭,也許搖了搖頭;企鵝站著的位置看不到鯨魚的正面。

已經遇見的事物,假如你不去學習想念,那將無法成為寶藏。反過來,如果你學會了思念,那麼即使是最微小的相遇,都會是最美麗的邂逅。

寶藏之所以為寶藏,乃因它並非一個目的地,而是一個棲息地,它讓一部份的你棲息在那裡。

棲息地?鯨魚有點迷惑。

對,棲息地。譬如我在北極遇上了北極熊,我並不單單遇見了北極熊,我同時也把一個很微型的自己像別針一樣別在時間線的某個位置,然後在自己的翅膀打一個結;離開北極後,那條結偶爾會輕輕拉扯著那個很大很大的我,那種魚絲般的拉扯,就是思念。

而就是那種叫思念的感覺,令寶藏名曰寶藏。

那我應該如何去尋找思念的方法呢?

企鵝跳進水裏,潛到鯨魚肚子對上的位置說:沒有任何人能教導你去思念,你得學會聆聽。

我可以聽得很遠很遠。

那就嘗試聽得很近很近。企鵝拍了拍鯨魚的肚子。

而鯨魚只是有點難過。牠在思考自己在哪裡棲息過,然而牠想不起在時間線裏有那樣的事物曾試圖將牠挽留;企鵝的翅膀繫著幼線,牠卻被自己的回憶所遺棄。「我們都在流浪,卻只有我在寂寞。」天色其實不錯,白雲卻總好像離他很遠很遠。


鯨魚在這個欲哭的時分,忽然很想找一張被子。海洋沒有被子,只有海床,但那裡太冷了,因此鯨魚只是唱了一首歌,用鯨語的低吟和悲傷;在北太平洋裏,座暖了自己的眼淚。


弟弟

2013年12月11日星期三

〈遺失羅盤之後〉



你摺一紙白船
眺望窗外
等待白鴿銜來橄欖枝
又或者等待上帝降下洪水
「總之不是等待著等待」

就像暈船浪是鋼線特技人的職業病
不是因為風太大,浪太高
而是因為在無風帶的中央
海洋比天空更懼怕失足
而帆比你的沉默更為沉默

趕快做點什麽。
在甲板淪陷之前,在船身褪色之前
但請不要要求白紙從不沾濕
因為那只是用星巴克收據
和發白的手指摺成

指隙間無風 舉目有北斗
知道嗎?
在那些無方向的時分
其實你該試著觀星







弟弟

2013年12月8日星期日

花好月圓夜

某個週末下午,我們為了完成一份功課,闖進了觀塘的工廠區。

作為回憶的背景顏色,那天的天空藍得清澈,鬧市隨年代而安寧。為了尋找工廠的天台屋,我們走訪了好幾棟工業大廈。工業大廈裏的載貨升降機並不像商場那些升降機,按個鈕便會打開門。你得自己把第一層的鐵閘抬起(就像人家商戶晨早開鋪),再拉開第二層的鐵柵,才能走進去那偌大的密室。第一次遇見這巨型鐵棺時,我們光是想辦法打開門,便花了好陣子研究;明明只是隔了一條地鐵路軌,我卻從未體會過這邊的世界。我們乘著載貨升降機到達頂層,跑上天台卻沒有找到天台屋;回到1/F的時候,我們看著那些在這裡生活和工作的人熟練地駕馭著這些鐵柵和按鈕,理所當然得好像升降機本來就該當如此,我們一直以為熟悉的事物,才是真正的荒謬。

後來靠著保安叔叔的指引,我們終於找到了目的地。天台住了340戶人,中間是一個高了一米多的小平臺,分隔著兩邊的屋戶。每戶的房間只容得下一張小床兩張折凳,房間的間隔、床身和牆壁都是木板,屋頂上蓋一塊大鐵板,那就算是擋雨抵寒了。天台戶的廚房共用,洗手間共用,晾衣服的地方也共用。「以前有不少孩子,後來就只走剩幾個了。」住在這裡的叔叔說。

跳過所有解釋情節的內容之後(:P),天已經黑透了,叔叔在小平臺上準備了桌子,張羅了飯菜,搬來高高瘦瘦的企燈,按下按鈕,讓黃光照在那小桌子和我們每個人的臉上。工業大廈從不適合人居住,偏偏在這裡—這本應荒蕪的地板,卻滋生了人類漸忘的溫度。宏利大廈的霓虹從四十層樓鳥瞰我們的鎢絲;而我們的月光,用一光年的皎潔,注視著我們的星球。


我們在那高米來的小平臺上,和三年級的小女孩、剛來了幾星期的德國少女、以及其他的叔叔姐姐,吃著很家常,很家常的便飯。我們相遇於此,這般萍水相逢,又這般命中註定。離開的時候,我們和小女孩約好了,會再見面的。假如回憶也有代表它的顏色,那這段回憶的顏色大概就是那,溫暖又略傷感的橘黃,仿佛即使有天發現一切都只是個謊言,也會是個令人生氣不來的謊言。





弟弟

2013年11月24日星期日

那時候,愛情就是一輛單車,一席的星

今天吃早餐的時候,我替外婆點了豬扒多士炒蛋,另外還有一杯熱奶茶。她吃了炒蛋和一塊多士,剩下的都給我,我吃了豬扒,另外半塊多士,還有一份厚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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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女孩,她在十九歲的懵懂年紀,從廣東省的海豐來到了香港。剛來香港時,她住在紅磡一個姨婆家,老舊的木屋只有一個房間,容得下一張床和一個小櫃。婆婆睡在床低下,靠著麻將枱的木板,常常會有老鼠和蟑螂跑來跑去。

後來,少女在工廠找到一份織衣的工作,和另外幾個女同事湊合著租了一間房間,正當以為生活順遂之際,工廠卻在入職後幾個月倒閉了,幸運的是,當年香港製造業蓬勃,遍地都是內地來港的商人,因此也不愁沒工開,女孩於是輾轉地在不同工廠上班,有些在荃灣,有些在粉嶺;再後來,不少工廠都增添了宿舍和飯堂,少女的生活也就這樣安頓下來。

到了二十出頭,女孩在當時工作的工廠有一個大幾歲的前輩,對她甚是提攜,女孩便把她認作了「契媽」。契媽租住在工廠一位部長家的房間,女孩不時會登門拜訪,次數多了,時會碰上了一個比自己小幾歲,從高中放學回家的男孩:那是部長的兒子。在那個年代,上學還是一件比較奢侈的事。兩人就這樣熟絡起來,他會跟她分享日常的遭遇,偶爾耍壞揶揄一下得每天工作的外婆。

後來,女孩轉職到了一家新的工廠,可是新工廠的女工宿舍距離部長家就兩條馬路,因此她還是會去探望契媽,每次她去,依舊會遇見那個男孩,稚嫩的情愫隨日漸長。

婆婆工時長,每天朝七晚七,女孩表叔心疼女孩,不時到宿舍給她送水果,而男孩也不願老在家裡等女孩來了,他會待女孩下班後,躡手躡腳走到她宿舍敲門,讓女孩開門把他帶進去。女工宿舍其實不許男生晚上逗留,但宿舍沒有舍監,晚上會留過夜的人也不多,因此他們會走到宿舍的天台,一邊看夜空,一邊分吃表叔帶來的時令芒果,這就是他們倆的約會,沒有牽手,也不需要情話。

有一回,男孩對女孩說:「找天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吧!」但那時的戲院可不比現在,每二十分鐘都有新場次,而女孩和男孩,一個要上班,一個要上學,時間總是湊不對,「哈哈,那齣電影最後也沒有去看呢。」很多年後,女孩這樣跟她的孫子說。

男孩愛耍小無賴,總是嘻嘻笑著跟女孩說:「你有工作有賺錢,那麼就你來養我供我讀書吧。」「還我養你哩?那怎麼可以。」女孩不悅地嗔道,直到慢慢地,從某天開始,這位衣廠女孩手中的針線,多了一件棉特別多,針特別密的非賣品。

電影總是不經意地落在每一段人生,這個把胡謅當真的女孩,和這個念高中的男孩,成為了對方的主角。女孩出落成賢慧的姑娘,在一所健康院工作,男孩畢業後在機場覓得一份雜工,後來當上了飛機維修員,每天下班,他騎著自行車,降落在自己的目的地,那裡有一個心愛的姑娘,煮好了一桌子的飯菜。



弟弟

2013年7月26日星期五

黑暗中的小星星

走進月台已是深夜插上了耳筒,眼前的實在就變成了流行曲中一抹唯美的畫面。

有句話是這麼說的,當我們愛上一首歌,我們真正牽腸的,其實不是那支歌本身,而是歌詞領我們想起的故事。地下鐵月台上的每個夜晚,當男的鬆開呔領,女的垂下妝容,當我們都插著耳筒,讓視線任意鬆懈於幕門後的那片漆黑,我們等待的不僅是列車,還是一個不認識我們的人,唱出我們才認識的故事。

小時候和姐姐睡在尾房,我們在天花板貼滿了會發夜光的星星和月亮,於是,童年時每個「啪」下燈掣的夜晚,我們躺在床上抱著枕頭,從看見,到合上眼睛的距離,都成了我們小宇宙裏,最接近魔法世界的時刻。

床尾的窗戶朝著觀塘工廠區那遍不夜城,横跨於這城的,是每隔幾分鐘一班的地下鐵。有時我睡不著,甚至把九大行星的光芒都盯得有點猶豫不定了,便會爬到床尾,看著這號繞著城市踱步的列車。入夜的列車班次疏落多了,我看著那些還在用手機通電,或是穿得一副正經的人在候車,總是不明白爲什麽那麼夜了,他們還會在這裡等車。

他們是要打道回家了嗎?還是只是要從一個不夜城,趕路到另一個不夜城?

那時我覺得這號列車真像一個星環,就是像土星的光環那樣子,微小的星,安分地沿著軌道走,在大氣層的邊緣,一邊走一邊數著月台上,一顆顆還在等待的小星星。也許等車,也許等人,也許等耳筒裏一首摻了可卡因的情歌。

小時候的我鮮會夜歸,自然不知道原來列車也有休息的時候,更不知道有個地方叫地鐵車廠,我一直以為列車和月台上的人都會永遠存在,來了便走,走了又來……我偶爾能看著窗外很久,但也總是在末班車開出前便進睡了,所以當我知道地鐵深夜也會回家休息的時候,年幼的我居然寬心不已。


十分鐘後,列車來了,它像魔術師變戲法一樣,用白色軀體充當淡紫色的絨布,遮蓋了月台,再挪開的時候,月台上只剩下一個小笨鐘,和一陣曲終人散的睡意。





2013年6月4日星期二

〈六月的老歌〉

花雨沾濕了京城的六月
在他們還含苞的時候

她也許該開在春天的江南,他也許
該生於冬天的西安。
花期落差本應素昧平生
卻因年代錯置而偶遇於此

青涩果子拒絕等待成熟
墜離枝條的一瞬他選了個仰天的姿勢
寫下了「陽光燦爛的五月」

不用留我們一首楚歌
有一天,我們也會成為楚歌
如星星的那麼一輓:

而你啊
當你抬頭看,我們已然逝去;
絕食時的呐喊是後來晝夜的一點結晶
乘著光年,我們將穿越菲林的年代
往我們不再熟悉的天空。

噓,不說了,我聽到外頭
把良知上膛的聲音
請原諒,明天我們的模樣也許有點醜
而這裡一地,大概會有點狼藉
和了點濕,和了點紅
那時,請寬恕這遍黃土的殘酷
她只是像所有剛哭過的眼睛
都需要一點拭淚的耐性

2013年5月15日星期三

金魚的眼淚

我們彼此凝視
直到腮邊的喜好將我們分開
你屬於大海
我卻承受不了你濃烈的鹽份

也許我會離開河畔,搬到海邊
小屋 養一尾善忘的金魚
哄一個 不善忘的自己

日落的時候,我會把結他揣在懷
小心翼翼地將你從共鳴箱裏倒出一點點
那是結束的結,
和企人旁的他。

因此我無法把自己留給你,
只能把我
憂傷的海洋
和沉澱在海底的一切遺物

從看見,到嚐到的距離

流下的,都給你








弟弟

2013年5月11日星期六

或許有一個女孩



-Tu sais... quand on est tellement triste on aime les couchers de soleil...

「你知道的……當人們感到悲傷的時候,總喜歡看日落……」



常常走在街上,都會冒出一些故事片段,有時候是一個鏡頭,有時候是一句對白,有時候是一個角色。奇想總比現實唯美,可是大部份時候我們沒有把他們寫出來;

他們只是靜靜待在我們腦裏的某個角落,安分待著,直至他們和真實的瑣事和在一起,夷平後一車車運到外頭,化成那每逢冬天孩子都愛哄在嘴邊的霧氣。


或許有一個小女孩,臉上有陽光贈她的雀班;她總是捧著好幾本厚厚的童話書,在城門前的河畔盤起膝,認真地讀,直到有一次,她一口氣讀完了小王子的故事,再抬起頭時,太陽剛好完完整整地下了山。

在那刻,小王子安慰飛機師的話好像也在跟她耳語,他用難過的聲線告訴她:


-C'est là. Laisse moi faire un pas tout seul.

「這裡就是。讓我自個兒走一步吧。」



那是她第一次為男生哭,還哭出了這麼多的眼淚比賣火柴的女孩還要多。她搬起三輪單車,努力地在河邊噠噠地踩,想要把小王子從太陽的那邊追回來。八歲的眼淚擁抱不了小王子,只擁抱了汗水,而太陽終究下山了。她追來的,只有他憂鬱神傷的眼神,和一個大大的月亮。

長大後她交過許多男朋友,每一個都帶她看過不同地方的日落,每次看著夕陽,她總有想要哭的衝動,到了某些時候,那就不僅僅是衝動了— 每次分手她都哭得斯底里,直到男友的模樣被眼淚泡得模糊,和他們看的日落卻橘紅依然

然後,她想起了自己的故事書,想起自己其實不是因為沒有了誰而難過,而是因為每一次離別的感覺,都像聽到手指劃過黑板般,叫人發毛。

每一篇童話都有一句用來收結的最溫柔陳述: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木偶和工匠愉快地活下去,就連賣火柴的女孩也在最玫麗的夢裏,沉沉睡去。

幻想裏的不辭而別,總是比較溫柔,於是女孩相信,那屬於她的陳述句,就落在小王子星球的地平線上,會有一個人靜靜看著,每天四十三遍。






2013年5月4日星期六

year 18 裏的 year 1


大學一年級就要過去了。理論上這該是人生重要的一個里程碑和轉捩點,可是仔細翻閱,我卻只能如此總結。

小時候我們看什麽都不同。屋子比現在大,電影院氣氛比現在黑沉,父母比現在可惡,家課比現在多;那時我還覺得,一年的單位實在太長了,腦袋串連不了365天的記憶,於是,甫到聖誕我就丟掉了新年,等不及眼淚,便放下了媽媽。

我們催促著日子,直到日子依然沒有加快,大腦卻再不容許隨便的遺忘。

當聖誕忘記不了新年的時候,我們便終於發現,日子其實在以一種令人切齒扼腕的速度行走

還記得幾個日誌前我說自己最近Reg了胡燕青老師的課,現在,課程也已經完結了。就在這裡放一首新詩創作的家課吧,畢竟用心作的詩,若果只是為了交功課,也實在太膚淺了嘛……






《生之歌》         


幼稚園歌隊成員逐個長大

我們還留著那時的牧童笛

只是留不住笛身那八個音孔

洩漏出來的鼻息



首名贏來了最多的花牌和惋惜

最後那位輸掉了老相好的瞻仰



釘上造的四方帽,我們就這樣畢業了

環顧身旁的圍欄,我們忽爾明白

孩提時的牧放之歌,是為了有一天召回自己而奏的



吹一是我們最後的彌留

音在飄零,人在凋零

風中的笛聲和了點顫抖,和了點彷徨

和了點五歲結業禮的慌意



沒有人會再記得這支歌

我是安東尼和括號裏的生卒

你也許是瑪利亞和括號裏的生卒



我們最後的名字誕生於我們之前,

我們最初的名字失傳於我們之後。



2013年4月3日星期三

三家村的老人



往往就是一些無關痛癢的細節,令我們的人生變得獨一無二。

準備應考高中文憑試的時候,我呆得最久的地方不是自修室也不是老麥,而是體育館旁邊那些很臨時性質的桌椅。

許多時候,在那裡一呆就是一整天,當暖洋洋的陽光照著我的右半邊身子,也就順道把左半邊的睡意給趕出來;一個把持不住,就很乾脆的睡著了。

那天,當我悠然轉醒,已又是兩小時後的事。事實上,我的醒來一點都不悠然,因為我是被火警鐘聲吵醒的,那一刻聽著那熟悉的鐘聲,我幾乎下意識地站起來,順口說句「Goodbye Mr.Chan」。

然後,我聽見清潔嬸嬸聲如洪鐘地跟另一個保安嬸嬸說: 「煩死了,光是這星期警鐘就誤鳴了三次!」老實說,她的聲線絕對能媲美那警鐘發出的噪音(既然如此我看不出她有什麽抱怨的必要)。我說她聲如洪鐘,絕不是單純的誇飾。

我站起來,走到升降機旁的自動販賣機買了一樽檸檬茶;待回到座位,火警鐘聲製造的小騷亂早已平息,就像老爺電視機的畫面忽然沙啞了一下,又再若無其事地繼續放映。

空蕩蕩的樓層只有一個保安員和清潔嬸嬸。

我看了看時鐘,決定先解決掉晚餐;行兇的地點,是樓下的茶餐廳。

這附近人流不多,所以,這個位於街市門口的茶餐廳也比一般的茶餐廳早打烊,當我走進去的時候,已是茶餐廳唯一的客人。招呼我的伯伯替我下了單後,便靜靜地坐在一角數算帳簿,眼睛偶爾瞄一瞄牆上的電視機。

電視那時的高清節目,是在講述不同品種的猩猩,照顧雛嬰的方法有什麽分別。我在生物課上學過,知道黑猩猩和人類在基因上的不同,其實只有1%

侍應把飯端來的時候,電視也剛好播放著新聞,播放著某日本大臣表示懷疑南京大屠殺的真偽,認為南京大屠殺,根本不存在。那個背對著我的伯伯,在這個時候忽然抬起頭,依然用同樣的沉默,靜靜看著電視的報導。

我不知道那個伯伯的神情是怎樣的,也許他的臉容曾經閃過一絲憤怒,也許他的腦海曾經閃過一幕黑色的回憶,又或者,他其實什麽也沒有想到。

上大學的中文課時,老師跟我們說,存在主義的一個重要原則,叫知識論。根據這個理論;所謂存在,建基於我們的認知;認知,由我們的知識庫所構建;而知識庫,則來自我們的記憶。

要創造記憶,我們先要記住一些事,而要記住一些事,我們先要在意一些事。 一個不留神的注意力,原來具有如此舉足輕重的決定性。

就在這麼一秒鐘的留神,老伯的神態,被我記住了。

新聞播映完畢,老伯慢慢垂下頭,重新計算著檯面的鈔票。

老伯從抬頭到垂下頭的幾十秒鐘過程,也像那火警鐘的小插曲一樣,很快就被下一秒鐘的平靜掩蓋了,只是這次更鴉雀無聲。 許多事情一旦不留神,就會被掩蓋過去,火警鐘的小騷亂如是,南京大屠殺如是,老伯的沉默也是。

新聞過後,電視畫面又轉回到黑猩猩的野生叢林,繼續講述那1%的差異;事實上,即使連1%的差異都不存在,我們,也還是不曾透切地了解過彼此,不瞭解爲什麽有些民族寧願用一輩子的時間否認一個悲劇,也不願意用一分鐘的氣量去承認一個事實。

晚上七時四十五分,我坐在茶餐廳的一角,握緊熱檸茶的杯耳朵,傾聽著那零分貝的咆吼。在這裡,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2013年3月24日星期日

丟失


昨天我在快餐店遺失了電話。當我再回頭尋找並且趕緊撥號時,它已經被弑奪了打咕嚕咕嚕的權利。

丟了手機和丟了鎖匙、眼鏡、甚至錢包都不同。

丟了錢包你會溜走些鈔票證件;那些都回得來,至於那些我們永遠失去的童年照和票尾:那些關於我們生命裏某片段的收藏物,實際上也只有當我們把它丟失了,它才會給懷念。它們本身並非人生的一部份,而僅僅是我們對人生某個時間點的具體投射。

往好處想,他們存在於我們錢包暗格的意義,本來也就只是為了給懷念。

還好你把它們給弄丟了,否則當我們走到彌留,你會猛然發覺,由於錢包一直安分地跟在我們右邊屁股後面,於是它的一帆風順令回味那一幀幀陳物的時間變得倉促。

可是手機不同啊,它就像你的人生,不太確定裝載了些什麽,只知道裏面有些東西很重要,也有些東西不太重要。當我們丟掉了手機,我們最大的不安,不是發現有些什麽東西覓不來,而是我們不知道在那幾千條短訊和幾GB的相片裏,我們究竟有什麽我們會想留住卻又已註定失去的東西。我們丟掉手機的失魂落魄,是因為我們同時也丟掉了自己的一滴人生。



2013年3月2日星期六

那晚,在草原上(二)



接下來的整個下午,不會游泳的那朋友呆在營地搭砌他的石爐,我們倆則打算到海邊看看能不能像真人騷那主角般,撲入海裏順手就能粘來幾隻波士頓龍蝦。

我們走出營地。左邊是來的路,右邊是繼續進的路。

我們其實不是不知道,若果一直朝著右邊的大路走,終歸會走到能看見海灘的地方,也許是個碼頭,也許是個燒烤場;可是有時候,人們非得要創造一些「以外」的事情,才能夠說服自己有懷念往昔的必要,就像學校某個老師告訴我們:他們印象深刻的學生,往往是搗蛋坐不定的那一群;那些安安分分的學生,總是忘記得最一乾二淨;驟耳一聽很是不公,但想深一層,卻又那麼理所當然。

就像肺炎只是一種疾病,但非典型肺炎卻是社會的痕跡。

波浪聲緩緩拍打著海邊的岩石。很近了,我們知道。

我們沒有照著大路去,而是從大路旁邊的山林斜坡開始往下滑,小心翼翼地接近那我們聽到的聲音。我踩著一塊石頭緩緩下降,手裏那柄握緊的小刀,此時顯得礙眼無比。我站在一塊大石上,四野皆空,但前方的石頭卻斜得沒有一個位置,讓我跳了過去還能止住腳步。我把心一横地跳過去,暗自祈求前方的小樹樹幹可以承受得住那股衝擊。

結果,樹幹乾脆地折斷了。擦損的傷口不足以致命,也好在不容易遺忘;一個偶爾也會翹一下課的小鬼,就這樣不多不少地被老師記著了。

從密林中走出來時,我們的小腿已經繪上了數不清的紅痕。有時候其實很難想像,密林裏那些紋風不動的樹枝葉叢,光是靜靜的存在著,便已經可以肆無忌憚地劃過我們的皮膚。

那天的收穫,只有一隻手掌大的螃蟹。

回到營地,不見火光,只見透明的夏風捲起一地枯草。我把裝著螃蟹的膠袋放一旁,把一張席子拉到營帳旁邊的陰影,躺下來,聽風,看天。另外兩個朋友開始努力地用打火石生火。友人走來走去的聲音和對話,漸漸變成沒有意義的純粹分貝,我閉上眼,很安心地知道,當我再張開眼,那片天空,將依然是帶著詩意的蔚藍。

傍晚煮開水泡麵的時候,我們用上了在附近找到的鐵鏟子,作為臨時的爐架;銹跡斑斑的鏟子上平放著我們的鐵罐。許多時候,一旦有萬全的準備,就失去了即興的樂趣。

日落的時候,空氣是金黃色的,我們用長竹晾在樹上的衣服,跟所有其他的事物一起,變成了背光的深黑色。

晚上,我們躺在濕潤的草地上,看著無限擴大的夜空。

靜靜地看了好陣子。

「欸,你們有沒有覺得,天上的星星好像都在朝一個方向慢慢移動?」

在夜空下,我開始覺得自己的觀察力其實還真不簡單;天空極力掩飾他的動靜,卻逃不過我的法眼。

沉默了兩秒。

「去你的,那是因為地球會自轉。」左邊再左邊的那位朋友說。

幹,幾乎忘了。

小至五分鐘前的午餐,大至地球會自轉,我們都可以統統忘記;我們每天洗臉擦牙,卻沒有注意到,鏡子裏的我們其實已經消失不見,我們大部份的時間,只存在於他人的眼睛裏:他們的近視越深,你的存在越模糊,我們帶上眼鏡,不是為了讓自己看得清楚,而是爲了肯定其他人的存在。有時候,我們實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什麼;尤其當人們熱衷於用記憶力學習遺忘,用視力練習忽視,用味蕾鍛煉麻木。

後來,回答我問題的那朋友鑚進營帳去睡了,我卻還躺在草地上,以手借枕,倔強地與夜空對峙。背脊被草上的露水沾得全濕,眼神開始有點間歇性地散漫,不知道是星星的光芒開始閃曳不定,還是我的思緒漸漸蔓延出醉意。然後,天邊一顆流星不期而遇地來到了。

在外太空可能越過了半個地球的流星,在我的瞳孔裏只移動了那麼幾釐米,在想出願望之前,天空就已經恢復了平靜。躺了一整晚,原來就是為了親眼目睹天空的這麼一個眼神,低調而鋒芒霎露,淩厲而這般天機不可泄漏。

在宇宙的某個角落,有一個人死去了,死得那麼含蓄,含蓄得只有當死亡幻化成一顆流星,他才真正存在過。所以說,流星的隕落,是那麼的悲哀,悲哀不是因為他象徵著死亡,而是因為他象徵著一段,不被記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