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26日星期四

南極姑娘

從清晨開始,北太平洋便一直下著毛毛雨。鯨魚朝蒼白的天空用力吸了口氣,一個俯身便又潛下水去了。牠一直往下潛,直到能見度開始減少,孤單感開始滋生。牠貼著海床一直游泳,偶爾張開嘴巴,把游到身旁的冒失小魚直接吞到胃裏。

游不了五分鐘,鯨魚就停下來了:前面的海水和了點引擎的聲音。作為一頭鯨魚,聆聽是必須學會的生存技能。

鯨魚一直往上游,直到胸翅和空氣相撞。牠的身軀露出水面,鼻孔卻有點不靈光。「天氣轉涼就是容易鼻塞。」鯨魚搖搖頭,又輕輕噴了口氣,這次好點了;鯨魚於是甩甩尾巴,把水氣朝上空猛力一噴!這一噴可不得了,鯨魚轉身看著天空那個背光的大黑點嘖嘖稱奇,心想海水污染有嚴重到這個地步嗎,連鼻垢都這麼大一顆。黑點被水柱彈上高空,又快速下跌,鯨魚這才看清楚了那才不是什麽鼻屎,那居然是一隻企鵝。

要一隻鯨魚別個頭一直看著自己背脊可不是什麽舒服的事,鯨魚看著牠安穩地降落在自己的背背,確認了的確是一隻企鵝而不是像企鵝的鼻屎後,便回個頭,靜靜地浮潛。

嚇死我了還以為火山爆發。那是一把嬌滴滴的女聲。

你有見過這麼滑溜的火山口嗎?鯨魚沒好氣地回答。

沒見過,但你難道就認為作為一頭生在極地的企鵝,也會有機會看到不滑溜的火山口嗎?企鵝聳聳肩,模仿著鯨魚的腔調。

對了,你在幹嗎?我看你一直在潛來潛去。

還這麼留意我呢……你都靠在這上面多久了?

企鵝數數伸出左翼想數指頭,才忽然想起企鵝又怎會有手指呢。

三天吧?

三天!三天以來你一直都……鯨魚想說跟蹤,但話到嘴邊又似乎不太妥當,畢竟沒有一種跟蹤會是直接趴在人家背背上的吧。

我有試著告訴你啦,我在上面大叫跺腳你都聽不見,皮又厚。企鵝說著拍了拍鯨魚背上那層厚厚的鯨皮。

所以就決定乾脆塞在鼻孔裡頭,當那是風呂啊。那是一個「白你一眼」的語調。

對了,你打從那裡來?企鵝通常都是群居動物,很少會單獨行動,遑論在座頭鯨的背上趴了三天。

北極啊。鯨魚知道了,她是一隻流浪的企鵝。

是北極啊……你肯定看見過很多事物了吧。

嗯,我在北極認識了一隻憂鬱的北極熊、遇見了一隻說會吃掉全世界的鯨魚,我還躺在牠背上看見過獵戶座流星雨。

「那麼你有看見過,晚上會發光的珊瑚嗎?」

「你是說,會發夜光的珊瑚?

對,對,會發夜光的珊瑚,你有看見過嗎?

「沒有耶……」企鵝把省略號拖了好長,好像在思索會發夜光的珊瑚應該長什麽樣子。

半餉。

對了,你幹嘛忽然噴上來,嚇死我了。

我聽到了人類的聲音,從二十海里之外。

你可以聽到二十里外的引擎聲,卻聽不到我在你身上跺腳?企鵝語調間全是不可思議。

我得學會這樣聆聽才能生存下去。你知道的,鯨魚是多麼受歡迎的生物,無論是我們吃的還是吃我們的,都想我們死。

可是你不能只去傾聽那些令你生存的聲音。否則你將錯過很多美好的事物。」企鵝想念起北極熊。

我知道呀,所以我一直游,一直在海洋間拼命穿梭,尋找海洋的玫麗寶藏。」

寶藏是指會發夜光的珊瑚?

嗯,我三個月前從一條箭魚聽來的。牠在我耳邊告訴我,在寒冷的海灣,『晚上好運的話你會發現夜光珊瑚。』

所以你這些年來都是這樣,用追尋的方式生活?

嗯。我見識過泛彩光的海星、日落時會變粉紅色的湖泊,還有懂得游自由式的寄居蟹。

然而我一直開拓海流的地圖,卻始終尋找不了那株發夜光的珊瑚。」

你難道都不會想念牠們嗎?那些遇見了的寶藏。企鵝聽著這些奇怪卻可愛的配搭,想念起那頭忘記了語言的鯨魚。

鯨魚沒有搭腔,牠也許點了點頭,也許搖了搖頭;企鵝站著的位置看不到鯨魚的正面。

已經遇見的事物,假如你不去學習想念,那將無法成為寶藏。反過來,如果你學會了思念,那麼即使是最微小的相遇,都會是最美麗的邂逅。

寶藏之所以為寶藏,乃因它並非一個目的地,而是一個棲息地,它讓一部份的你棲息在那裡。

棲息地?鯨魚有點迷惑。

對,棲息地。譬如我在北極遇上了北極熊,我並不單單遇見了北極熊,我同時也把一個很微型的自己像別針一樣別在時間線的某個位置,然後在自己的翅膀打一個結;離開北極後,那條結偶爾會輕輕拉扯著那個很大很大的我,那種魚絲般的拉扯,就是思念。

而就是那種叫思念的感覺,令寶藏名曰寶藏。

那我應該如何去尋找思念的方法呢?

企鵝跳進水裏,潛到鯨魚肚子對上的位置說:沒有任何人能教導你去思念,你得學會聆聽。

我可以聽得很遠很遠。

那就嘗試聽得很近很近。企鵝拍了拍鯨魚的肚子。

而鯨魚只是有點難過。牠在思考自己在哪裡棲息過,然而牠想不起在時間線裏有那樣的事物曾試圖將牠挽留;企鵝的翅膀繫著幼線,牠卻被自己的回憶所遺棄。「我們都在流浪,卻只有我在寂寞。」天色其實不錯,白雲卻總好像離他很遠很遠。


鯨魚在這個欲哭的時分,忽然很想找一張被子。海洋沒有被子,只有海床,但那裡太冷了,因此鯨魚只是唱了一首歌,用鯨語的低吟和悲傷;在北太平洋裏,座暖了自己的眼淚。


弟弟

2013年12月11日星期三

〈遺失羅盤之後〉



你摺一紙白船
眺望窗外
等待白鴿銜來橄欖枝
又或者等待上帝降下洪水
「總之不是等待著等待」

就像暈船浪是鋼線特技人的職業病
不是因為風太大,浪太高
而是因為在無風帶的中央
海洋比天空更懼怕失足
而帆比你的沉默更為沉默

趕快做點什麽。
在甲板淪陷之前,在船身褪色之前
但請不要要求白紙從不沾濕
因為那只是用星巴克收據
和發白的手指摺成

指隙間無風 舉目有北斗
知道嗎?
在那些無方向的時分
其實你該試著觀星







弟弟

2013年12月8日星期日

花好月圓夜

某個週末下午,我們為了完成一份功課,闖進了觀塘的工廠區。

作為回憶的背景顏色,那天的天空藍得清澈,鬧市隨年代而安寧。為了尋找工廠的天台屋,我們走訪了好幾棟工業大廈。工業大廈裏的載貨升降機並不像商場那些升降機,按個鈕便會打開門。你得自己把第一層的鐵閘抬起(就像人家商戶晨早開鋪),再拉開第二層的鐵柵,才能走進去那偌大的密室。第一次遇見這巨型鐵棺時,我們光是想辦法打開門,便花了好陣子研究;明明只是隔了一條地鐵路軌,我卻從未體會過這邊的世界。我們乘著載貨升降機到達頂層,跑上天台卻沒有找到天台屋;回到1/F的時候,我們看著那些在這裡生活和工作的人熟練地駕馭著這些鐵柵和按鈕,理所當然得好像升降機本來就該當如此,我們一直以為熟悉的事物,才是真正的荒謬。

後來靠著保安叔叔的指引,我們終於找到了目的地。天台住了340戶人,中間是一個高了一米多的小平臺,分隔著兩邊的屋戶。每戶的房間只容得下一張小床兩張折凳,房間的間隔、床身和牆壁都是木板,屋頂上蓋一塊大鐵板,那就算是擋雨抵寒了。天台戶的廚房共用,洗手間共用,晾衣服的地方也共用。「以前有不少孩子,後來就只走剩幾個了。」住在這裡的叔叔說。

跳過所有解釋情節的內容之後(:P),天已經黑透了,叔叔在小平臺上準備了桌子,張羅了飯菜,搬來高高瘦瘦的企燈,按下按鈕,讓黃光照在那小桌子和我們每個人的臉上。工業大廈從不適合人居住,偏偏在這裡—這本應荒蕪的地板,卻滋生了人類漸忘的溫度。宏利大廈的霓虹從四十層樓鳥瞰我們的鎢絲;而我們的月光,用一光年的皎潔,注視著我們的星球。


我們在那高米來的小平臺上,和三年級的小女孩、剛來了幾星期的德國少女、以及其他的叔叔姐姐,吃著很家常,很家常的便飯。我們相遇於此,這般萍水相逢,又這般命中註定。離開的時候,我們和小女孩約好了,會再見面的。假如回憶也有代表它的顏色,那這段回憶的顏色大概就是那,溫暖又略傷感的橘黃,仿佛即使有天發現一切都只是個謊言,也會是個令人生氣不來的謊言。





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