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6日星期四

溢出界的回憶


買書的那天其實是約了朋友做義工,替奧比斯眼科醫院賣獎券,兩個為一組地賣,一個負責拿旗袋,一個負責拿獎券。我和朋友挑了個天橋下的位置站好,才發現我們的同行還有不同電話公司的推銷員。就這樣一個下午,我們有我們的賣獎券、推銷員有推銷員的發呆、途人有途人的急步走過,我們就像在玩一個叫「我們認識但假裝是陌生人」的無聊遊戲,三個角色,各自入戲,玩了一整個下午。

第二天是星期一,農曆新年假前的最後一個星期一。

6:30am天空泛白,城市裏的人開始在被窩中瞇起眼企圖避開光線。

6:40am太陽從樓宇之間的裂縫冒出頭, 城市人把枕頭翻轉蓋過頭,用手肘壓著。

6:50am,汽車的響咹和地鐵站的女聲同步響起,城市人用夢囈腔發表牢騷。

依照這種發展規律,發表牢騷之後的下一步應該是用雙腳將綿被「夾住一轉」,然後翻身來個龜背朝天繼續睡。至少再多三重步驟才能真的起床。

稍加想像便會發現人類起床的過程,原來跟加速播映的種子發芽過程沒兩樣,直到二百六十年前的工業革命開始後,從6:50am算起,人類進化過程不同了:

早上七時,傳來whatsapp的鈴聲,城市人同時睜開眼,醒了。

七時十五分,我站在港鐵月臺,咬著香腸包,幾乎認不出身前玻璃幕門裏,頭髮打風的自己。

在觀塘地鐵站的階梯往下走,眼前出現一個個老人家,伸出手期待別人看完了,不要了的免費報紙。腳踏下一級,眼前便多一雙手,心也便沉一沉,我忽然有點體會到賣獎券時途人急著走過的心情,分別在於他們是避走,我卻是逃跑,帶著自己的愧疚感倉皇逃跑。

我繼續走,看見一個穿制服的女人,用一副押囚犯的神氣嘴臉,將一個老得可以當她父親的伯伯驅趕離地鐵站,一邊還說:

「你們這些人,就愛在這裏拿報紙,阻鬼住曬!」

不知不覺,社會上出現了兩種人,一種是「我們」,一種是「你們」,我討厭這種劃分,也討厭看到這一幕情景,可是我卻被逼繼續踏下階梯,和那個伯伯擦身,閃過一瞬間的平行。

放學的路上沒有免費報紙,只有最適宜滋生蔓藤的日報,六元一份。而我放學的過程,也只不過是將上學的片段修改一下:從片尾開始倒轉播放,將那頭髮打風的男生整個人轉180度,讓他行走的時候看起來沒那麼怪異,然後再將地鐵的行駛方向轉到另一頭就可以了,這樣微不足道的場面天天上演。以前在月臺上候車,地鐵奔馳到達的那陣風總會用力吹在我臉上。

新安裝的幕門把那陣風幾乎全都擋住了,當往油塘的地鐵抵達了,那陣微風的力度只足夠把我在讀的書,輕輕往前揭了幾頁。我順手把書籤夾在那一頁,看到這一句。

「我拉動著人生的捲軸,一幕幕微不足道的片段最清晰可見。」


偏偏我是一個很不清晰的人。
不管是小事還是大事,我總是不能有最準確的記憶。譬如說,我讀歷史,卻幾乎記不住任何一件歷史事件的年份:第二次世界大戰是二十世紀中業吧,文化大革命則……嗯,一樣是二十世紀中業!我記事情總是記得很開。「要記的事,統統發生在二十世紀的上中下」。知道這個重點就好了。

我的視力像記憶,同樣都是不太清楚,迷迷糊糊的。
我有一點點散光,晚上的時候看光總是一團一團的,看電視的時候更神奇,電視發出的光本應以螢光幕為限,可是我看的電視,電視光卻總是有點「溢出界」。

其實這樣也不壞,看著本來應該是月球的位置變成一個大光團,就像把雪糕筒看成小矮人的帽子般,多了幾分趣味。因此我總是常常抬頭看月亮,連帶把它附近僅有的星星都記下了,星星的光芒很小,我看到的,也是一團一團的。

最美的星空總是要躺著看,因為只有這樣看,才能讓夜空充滿眼眶,我看過最美的星空也不例外。

那時還小,我跨過營火,從附近的草叢摘下一塊長長的鋸齒狀樹葉,想學當地人一樣吹出聲音,卻不成功,我於是以手借枕,躺在草地上,就這樣看到滿天星星,營火在我旁邊霹靂啪啦地燃燒著,試圖把星空燻熟。那晚看到的星星是一團團的,現在回想起來,相關的記憶也變得一團團了,而一旦記憶變成一團「散光」,就會淡化得很快。很快,我便只會記得它是發生在童年的一椿事,其餘的都忘記了,忘記了那營火,忘記了那樹葉。

所以,到某天當我也在自己的私人電影院,拉動自己人生的捲軸,投影機說不定就只會「達達」地映出一堆走馬燈式的回憶,將那些「微不足道」的情景全都歸納在某個年代之中,片段就像散光時的電視光源般,溢出了戲院螢幕的邊邊。


2012年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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