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1日星期二

爸爸課



當我從師傅口中聽過「人生中最享受的三件事」後,
就開始明白到其實每個人骨子裡都喜歡創作,分別只是有些人敢於把他們表達出來,有些人的創意永遠都封存在骨頭裏。而有些人的創意,你永遠都不敢肯定該用什麽形容詞來形容才妥當,我們通常都會說那些人,嗯,很有個性。

我爸就很有個性,至少我到現在還未遇見過任何一個父親,可以令我覺得他比我爸還神奇。

由於他的「有個性」表現得很「含蓄」,要向別人解釋那是什麽程度的神奇也很不容易;

那種解釋的難度同樣發生在我妹身上:我兩歲的妹妹平日一出門,人家就會哄她說話,而當她終於肯害害羞羞地說一聲:

「姐姐你好……」

 那些姐姐們就會很雀躍地說:

「你妹妹會說很多話喔!好聰明好好動!」

但事實上,我妹妹在家外的表現已經是最大限度的「矜持」。
平日當我買了便當回家放在桌面,我妹妹是會踮起腳用手指碰碰那盒海南雞飯,然後用一副柯景騰的壞笑容,再配上兩歲嬰兒的腔調說:「咦?有野食Bo……」

「咦」和「Bo」字是要拖長尾音的。

我很難向那些姐姐說明,其實他們看到的「害羞BB女」是假象來的,
同樣地,要向人解釋我爸多麼富個人風格也蠻困難。

從我記憶開始清晰起,我爸就很愛唱歌,而且唱的是自己的歌,唱的時候,不單是自己配詞配曲,甚至還自創了一套屬於他本人的語言。而最不簡單的是,每星期他居然可以一個音都不錯地重新唱一遍

那時我還小,有一次聽到老爸又在家唱起那些外語歌,便一臉尊敬地地問他那是什麽語,

我老爸聽到我的發問,也一臉正經地回答我:

「那是古巴語。」


於是,我一直以為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古巴語,而這個謊話我一直信了整個童年,因為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根本不知道哪裡是古巴,只知道家中常常播的那只《樂滿夏灣拿》,唱得跟老爸一模一樣。

面對這個非一般的父親,

你必須學會像軍人一樣做事迅速,譬如說,當我沖凉用超過7分鐘,我爸就會拍拍門,卻不趕你走,而是直接開門進來,

手裏夾著報紙,跟你說:

「抱歉啦,我想大便。」


語畢還要補充一句:


「你繼續沖就好了,我不介意的。」


豪邁又真誠的語氣,說得好像要內疚的人該是我。

由於我家是個軍營,因此吃飯也要快,因為在我家,吃飯的途中經常會停電,而停電的原因是因為我老爸。

有時候當我們在吃飯,他會忽然把全屋的燈關上,只留下廚房抽油煙機那顆小光管繼續亮著。然後他就會躺沙發上,悠然自得地說:


「原來即使不用開燈,光靠德星酒家的招牌光就夠照全屋了。」

我爸雖然有點與眾不同,教出來的子女卻很正常,我和姐姐對於我們也不算「十分頑皮」這一點,彼此都毫無疑問地贊同。

有時候,一些姨姨會問我爸怎樣教孩子可以教得那樣乖,我不知道她們是在說客套話還是什麽啦,可是我爸的教育絕對不容易為人接受。



老爸的管教沒有體罰,也不會啰嗦地說道理,印象中的老爸是很酷的。

他對我們兩姐弟,就只認真過一次,就那麼一次,使得我們從來都不敢違抗聖旨。

那時我和姐姐好像只有五、六歲左右,有一天,某個親戚送了我們一台電視遊戲機,我們自然歡天喜地玩起來了,玩了好一會兒,少不免會爭來爭去,明明遙控器有兩個,我們還是非要左右手各自操控一個不可。就在我們爭得面紅耳赤的時候,我爸走過來,一下子把遊戲機的插頭拔了,把整個遊戲機拿起,用力往地下一摔。

爭吵的場面,在半秒之間就被hold住了。

然後我只記得爸爸用淡然的語氣說了一句:

「會創造糾紛的玩具,就不是玩具。」


說完便把遊戲機的碎件拾起來,直接丟到門外的垃圾桶。自此以後我們就沒敢再在老爸面前撒野過。

又有一次,他在廚房裏埋怨我和姐姐,常常把沒有抹乾的碗筷直接放在廚房桌面上,過了幾分鐘,他忽然悟出了一個解決辦法:在第二天,全家的大部份的碗筷都不見了,光禿禿的櫥櫃裏,只剩下四個碗、四對筷子、一個湯羹。據他自己說,過這樣「家徒四壁」的生活,廚房就不會一團糟了,而這個意念,來自監獄。

從此,他一旦有什麽問題,我總是搶在他前面把問題解決了。

我爸並不討厭理論,只是他比較喜歡實踐理論。

譬如說,小時候我蠻怕蟹的,我說的是四五歲的時候;而我爸的教育,就是要我站定定,然後把五隻蟹放到我手上,在廚房門口前站一刻鐘。要知道,四歲小孩拿五隻有分量的蟹,是要用「捧」的。那天我在門口站了一刻鐘,爸爸就在前面的電視播反斗奇兵給我看,結果我除了頭十分鐘哭得很淒涼之外,其餘時間都捧得津津有味。

以上這件事實踐出來的理論,叫「越唔想做,就越做多D」理論。
用同一個理論延伸出來的「教育」,也包括有一天我不小心透露了我很討厭吃西芹的事實,結果第二天晚上我爸買來了五斤西芹。清灼。

爸爸的教育好像很嚴厲很有效,但絕大部份都是很無厘頭的。

我們住在大埔的時候,他有天興之所至,辦了個「爸爸課」。

「爸爸課」這個名字是他自己改的,換言之,就是爸爸來給你上課。上課地點是家中的走廊,我姐是班長,我是行長(這是他編的)。第一堂課的內容是教我們,澳門爲什麽叫澳門。

內容我已經忘記了,反正肯定是他自己胡混出來的,所以不記得也沒所謂,但我卻忘不了那時我們一人拿一張凳子,坐在走廊,看著爸爸用marker在白板上畫畫寫寫的認真神情。

「大學上課的時候,都是這樣子的。」老爸上課前還很嚴肅地告訴我們。

這位無厘頭的爸爸有時也會很認真。N年前的某個下午,我,姐,爸都在無所事事。

「我們寫書吧。」老爸忽然表情興奮地說。

「?」

老爸無視了我的疑惑,拿出一本封面是向日葵的筆記本,拿出一枝筆。

以他的個性,我們當然不可能會寫出一個「小明出門遇到太陽伯伯和蘑菇嬸嬸……」等級的故事。
我們創作的,是一個由大自然與城市發展的衝突,而引起的異地戀故事。

這本書的書名是:「鱷魚轟轟的故事」。



故事裏的情節都是我們三個口水横飛地討論的,我姐比我大兩年,想得比我有智慧,因此主要負責「情節」那部份、我通常負責比較熱血那部份,例如是鱷魚企圖襲擊人類,或者鱷魚爭女朋友而與其他鱷魚廝殺的過程等等,我爸最冷靜,他只是享受插圖畫鱷魚的樂趣,雖然他畫得很醜樣。那時我才小學二年級。

現在,我們都長大了,爸爸正不遺餘力地將他的個性傳給妹妹,而且已經似乎略有小成了。有一天晚上,我妹妹坐在私家的BB馬桶上看電視看得入神,爸爸從廚房裏走出來,一邊抹抹衣袖一邊對她說:

「DAI LU KU!」

我妹妹妹雙眼動也沒有動過,順口就應了聲:


「GU LU CHI!」

我妹不是亂應的,這是我爸爸自創的爸爸語中,用來打招呼的那兩句。每次週末我爸早上走出客廳,就會到處用這種方式跟人打招呼,但我那天還是第一次看到竟然有人應他。那刻我真的快笑死了。

從大陸回到香港的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老爸坐在我床尾看報紙,一邊看一邊搓腳皮。

「DAILUGU!要不要去看早場?」朝氣十足的聲線。

「好……啊。」我揉揉眼睛,準備走下床。

「五分鐘後開場。」

這句話的意思是,我又要用跑的了。很多時候我們都無法解釋自己爲什麽總是在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就像我也不明白爲什麽我週末才剛起床就被逼著要猛跑,而我的童年大抵也就是如此這般,莫名其妙地便跑遠了。

2012年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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