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2日星期二

安藍的北非諜影


安藍把床上四散的紙巾收集揣在懷裡,小心翼翼捧到垃圾桶前。她沒想過一套〈北非諜影〉會害她哭那麼慘,明明是父親年代的產物,卻催發了這個時代的情緒。但最問題是,她卻想不起自己在爲什麽而哭,這令她相當苦惱,難得在這個年紀哭,卻偏偏哭得那麼無病呻吟。是因為男友分手後三天就在臉書放上與新歡合照嗎?偶爾想起,她還有點耿耿於懷,印象中那妞還相當的醜。或者,是想起中三那年死於肺癌的英文老師?她一直以為只有吸煙的人才會患肺癌,直至後來又有幾個朋友死於其他癌,她明白到只有好人才會患癌;就像電影中的主角威能一樣,壞人永遠只患糖尿病和高血壓,他們才是世界的主角。

拼命想了好陣子,安藍還是想不起一個具說服力的片段,於是,當片子裏的瑞克一臉頹然,坐在打烊的酒吧桌前要求山姆一再彈奏那首As Time Goes By安藍就像男主角一樣的倔強,為了某種類似的原因,一再翻聽,在崩潰和整拾中來回,直到她連經過琴行聽到琴音也會有哭出來的衝動。

莫名奇妙的眼淚令安藍茶飯不思,連快要交客人的設計草圖也無法專心繪畫。瑞克至少還知道自己在為一個女人哭,她卻連難過的理由也想不起,只知道一旦看到那一幕場景,她就莫名地心酸起來,好像自己也曾經涉足一場亂世,走入一座異城,開過一間酒吧,等過一個離人。

在她盯著餐蛋麺發呆的時候,電話響起提醒她在理髮店的預約。她的理髮師少說廢話,每次拿起剪刀均利落乾脆,髮碎和言語齊口而斷。

「欸。」安藍因為失眠而顯得有點憔悴。

「怎麼了。」

「昨天我看了一套電影,看著看著就哭了,可是我不知道我爲什麽哭。然後我想,我會不會是失憶了。」

「也許是你刻意要把它遺掉的,由它吧。」

「但怎麼辦,我現在聽到琴聲都會想哭,簡直像個矯情的白癡。」

「沒關係,遺忘也是記憶的一部份。記憶是原始記憶的不斷延伸,延伸的記憶不斷被剪掉磨碎,髮根卻從不輕易去掉。」理髮師用剪刀修理安藍頸項邊的碎尾,緩慢而專注,爾後他捏起一撮剪下來的髮尾,俯下身子,看著鏡子裏一臉茫然的她。

安藍的腦袋裏盤旋著狂想,假如記憶是一條髪根,留一把長髮會否其實是一種憂鬱的隱喻?而這似乎又解釋了,爲什麽失戀的女生都總愛洋洋灑灑走進理髮店,理個清爽的短髮。安藍下意識地摸了摸耳朵旁邊的頭髮,思疑是否上次光顧時,錯意理掉了點記憶。離開的時候,她把連帽衛衣的帽子套在頭上,好像這樣就能歇止記憶的不斷蒸發。

傍晚,她在附近的老街,無目的地行走,街上滿是遊人小販和占卜攤檔,而她已經思考得腦袋有點疲累了。此時,一個男人從背後叫住了她。「你可是遺失了些東西?」安藍疑惑地轉身看著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坐在她背後一個檔子裏,和其他所有的占卜攤檔一樣,這個攤檔前立著幾塊木板,用粗黑色的筆跡寫上每次問卜的價錢。男人笑了笑,比了個請坐的手勢。

「你怎麼知道我遺失了些東西?」

「我不知道。」男人坦白的聳聳肩。

「但我每次坐在這裡,朝路過的人喊這句話,他們總會回過頭。就像你。」安藍一臉失望,站起身想要走。

「先別急。」男人趕緊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爲什麽哭嗎?」

安藍停下來,狐疑地看著男人。

「人們總是這麼沉不住氣。」男人有點發牢騷的模樣。「我說我不知道,並不是說我完全不知道。如果我完全不知道,我就不會懂得朝路人問這個問題了。」

「我剛剛以為你是個騙子。」安藍有點不好意思。

「哈,」男人笑了,「至少你有停下來,狐疑過,這已經很不錯了;大部份回憶都沒我那麼好運,可以叫停一個人。」

「你說你能夠把我的回憶尋回來?」安藍還是很想知道,她那無緣無故的眼淚到底是從時間線的哪點溢出來。

「嗯,這嚴格來說也是占卜,但非主流得多,人們比較喜歡光顧未來,對過去則興致乏乏;因為對大部份人來說,記憶其實不值錢,當然—他們自己並不知道這點,這些都只發生在潛意識裏頭;他們還以為把童年照片珍而重之地夾在相簿裏就是珍惜回憶的表現。」男人將案頭上的占卜小牌翻下來。「但事實上,人們不熟悉記憶,一如他們不了解未來。」

這時候男人收起輕鬆的笑容,定睛看著安藍說:「但如果我們的眼淚只仰賴記憶,而非我們的心;那你必須先做一個決定:你寧願知道自己爲什麽哭,抑或是忘記哭的原因,但保存難過的感覺?」安藍沒想過會有這樣的問題,她佇立在那裡,久久沒法說話。

這時候,男人說:「離開吧。我想你該明白,這是一個假設而不沾魔法的問題,但有時候,你怎麼想,決定了你應該怎麼做。偉大的占卜師從不預言。」


夜深,安藍在Google鍵入「莫名的眼淚」,找到了一千三百萬條條目,她赫然發現,原來這世界有那麼多的人都和她一樣,被剪掉了一段記憶,被騎劫了一段往事。她曾以為每個人都是一個島嶼,但現在她又忽然覺得,我們頂多只是一座半島,三面環海,卻有一面永遠無法掙脫。於是忽然間,她覺得一切都安好了,她打開博客,劈裡啪啦,在凌晨時分,又為google增加了一條條目。




2014年11月15日星期六

看煙花

認識阿植,是在一班回香港的航班。起飛地已經忘了,大概是在潛意識裏,覺得人名比地名值得記下。我永遠不會忘記她開腔前的那四十分鐘。那是我生平首次在那麼近的距離,從那麼小的屏幕,花光我所有耐性,看畢一套我遇過最難看的電影,還是和一個跟我毫無瓜葛的女孩。我之所以沒辦法轉電影或者乾脆關掉,無非是因為她一直目不轉睛看著我的屏幕,那種眼神叫人無法抗拒,就好像這是她人生第一次看電視。

她就這樣大刺刺地盯著我的屏幕。等到電影播完,我忍不住摘下耳筒問她:「你的屏幕看不了嗎?

「沒有啦,本來想看看你那套好不好看,不知不覺就看完了。」嘻嘻一笑地回答了

這就是阿植

阿植有時會讓我想起蠟筆小新,一旦他們出現,漫畫格就會自然而然地以他們為中心,即使只是做著很平常的事,也會湧出一股莫名的喜感。有次和她一起乘地鐵,車廂很滿,一位婆婆走進了車廂,沒有人想要讓座。阿植徑自走到一列中年大漢前,背對他們,奇奇怪怪地用螃蟹姿勢橫著走過了一列座位,兩個男人不情願地站起來,婆婆見有空位,就坐下來了。我正納悶,就聞到了她的屁。

「為什麼你叫阿植?」有一次我這樣問,因為阿植這個名字很男孩子,而且也不是她的真名。她的真名叫鄭莞,她還有一個哥哥,叫鄭爾,加起來就是莞爾,莞爾一笑的那個莞爾,我本來就很喜歡這個詞,現在聽到這樣的組合,就更羨慕了,雖然我對自己的名字也沒不滿,但我和姐姐加起來的話就是橋晴橋晴,聽下去就很矯情

「因為我總覺得......我的前世是一棵草。」阿植中學念的是佛教學校,每週一的早上全校同學都要聚在一起,念一小時的佛經,夏天的時候在禮堂,冬天的時候則在操場念。她的同學總是一個勁兒地抱怨,偏偏阿植這種過度活躍的少女,居然能安分地坐完了一小時

我一直忘了問她,既然是這樣,幹嘛不乾脆叫阿草好了

阿植告訴我她要遠行的時候,我們正在玩「假裝失明」的遊戲。那原本是她的嗜好,有次我和她約了在商場門口等,我等了十五分鐘她還未出現,倒是發現有個戴墨鏡拿導盲竹的少女跟她有九分相似......

那時我們正走在萬宜水庫的堤壩上,我的眼睛半開半閉,生怕阿植會一頭栽進泊裡,因為她每次玩這個遊戲,都總是全程投入,只有當真的害怕,譬如說有車從旁邊駛過,才會不期然地抓著我的手臂。

我從墨鏡裡偶爾偷瞄路人,不少人帶著哽咽眼光看著我們;也難怪的,比一個失明人士更值得同情的,大概就是一對失明人士

「我明天走了。」戴著墨鏡的阿植說。墨鏡反映著餘暉,一輪夕陽在她髪端的位置徐徐落下,浪漫的時刻,總少不免帶點離愁。那一刻的她,有點像衝上雲霄裡的吳鎮宇

「去哪。」以她的個性,就算她說明天要去變性我也會相信

「廣州。」我的笑聲忍不住噴出來,一趟羊城還虧她說得那麼凝重

「笑什麼!廣州也可以去到很多地方啊!我只是還沒有決定好。」阿植大概是不爽被看輕,一個直拳搥到我胸口

「好啦好啦,幹嘛忽然下定決心,還那麼倉促?」
「要你管。

「不回答就別說啊。」我摘下墨鏡,回敬一個鬼臉。如果那時我把她的墨鏡也摘下來,我大概會看見一個淚水在打轉的眼眶,然後故事的發展也許會很不同,可是在那一刻,我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說:「這次別再只顧著看人家的電視了。

「過境巴士又沒有電視!

「哦……那就別顧著看人家玩candy crush

砰的又是一拳

那時天漸黑,我們走到了水塘邊,從背囊拿出一大包從淘寶買來的煙花。香港不准放煙花,我們冒著被抓的風險,用十一二歲在番禺過年時的依稀印象,將煙花置在地上,點燃起來。我們買的,都是最大最大的「椰子頭」

當煙花像火箭一樣朝高空噴射的時候,我們用喊口號的聲量喊出了我們的願望。雖然許願是流星的專利,但它們除了方向不同,結局都是雷同的,嚴格來說,煙花至少還值個價

我已經徹底忘記我許了個什麼願,卻清楚記得她的。那只有兩個字

「相逢。

可是我們還是沒有相逢。兩年後,我收到一幀明信片,那是一塊3R照片大的樹皮,除了我家的地址外,上頭再沒有其他文字。署名的地方畫了根草,寄出的日期是兩個月前,郵是西藏的布達拉宮。她果然從廣州開始,走得更遠了。雖然走了兩年還未走出中國,這印證了的確是植物的基因,至少速度方面吻合了

有人問我為什麼不去找她,雖然中國很大,就連廣州也很大,但既然她走得那麼慢,說不定還是會遇到的。我的理由有點孩子氣,因為我總是覺得,只有徹底偶然的遇見,才算是不辜負了她的願望。

她的願望成了我的願望,或者我們的願望,其中沒有很矯情的理由,彼此其實也沒有非得要重遇的那種饑渴,只是覺得,這個願望無論成真與否,都依然動人,許願本身不一定是為了還願的,這是淘寶煙花教會我的事。如果我明年許了不一樣的願,我只希望不是我放棄了

那夜,我們放了很多很多煙花,大約有三十枚吧,可是煙花都放完了,天空還是很安靜。我們躺下,直到星星開始冒出來,天空依舊死翹翹的樣子。我問阿植,它們要飛到什麼時候才會爆發?她眯了眯眼睛,看著消失於天空的煙花尾巴,說:「三年後吧。

 

「那麼我們三年後,再來這裡看煙花吧。」





2014年10月27日星期一

我們的黃金時代

姐姐赴美幾年,生活總是很繁重似的,天天日夜顛倒,兩地明明分隔幾個時區,覆whatsapp的時間卻居然能和這邊看齊,可想然之那是多渾濁的生活。來到最後一年,她如今大概過於空閒,這幾天竟做了個絕具意義的舉動,就是把我孩提時代的片段用手機拍下,發送到各大whatsapp群組供人緬懷一番,可見無聊相比起忙碌,還是比較有貢獻的。我對小時候的記憶非常模糊,甚至搞不清楚我的童年記憶到底是來自我的生活,抑或都是來自我看過的錄影帶,因為感覺上,我的那些記憶幾乎都恰恰被攝錄了下來。儘管如此,只要我知道這些都是真實存在過的歷史,而且多少給我帶來了快樂,那麼它們怎麼闖進腦袋其實也不太重要。

中肯的說,小時候的我基本上是和現在一樣可愛的,可以說各方各面都大幅進步了,這二十年來我天天都跟自己在一起,這點應該沒有人比我權威,可惜人們審美觀似乎比較落後,竟說十數年前的我比較可愛。


人多少有點自虐的傾向,看見昔日的稚容,我們首先就會感歎如今的年老色衰,回看過去初戀般甜蜜的日子,我們又忍不住要對照一下如今慘況,明明是一件好事,我們就是有能耐將它變成一件將悲慘對照得更悲慘的工具,以牢固童年的美好地位。咱們家族的群組收到這些遠離俗世的片段後,馬上熱烈討論起當年往事,把原本的佔中爭論一掃而走。在這個敏感的時刻,我實在感激姐姐用心良苦,絞盡腦汁把家族間僅有的幾個公因數都攤出來,在國難當頭開糧倉濟世,救黎民於水深火熱之中。我很後悔我當時沒有立刻發短訊提醒姐姐,多留一點多留一點,這些糧口派完可就沒了。果然,過不了幾天,藥性過了,人們悠然轉醒,緊接著我的電話熒幕亮起,又是一張相片。還是熟悉的地點,熟悉的人物,但裡面沒有小時候的我,只有我不認識的平行時空。

2014年9月17日星期三

會不會有一種不曾出土的顏色?

有些問題我孩時想過很多遍,始終沒有答案。長大後我發現,那不是我的問題,至少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話是這樣說,我到現在還是會想起這些奇難,然後在週末的床上,陽光還未曬到床單前,企圖冥想出一個缺口。

第一個疑惑是家中的調色板誘發的。那時我正將不同顏色的廣告彩在色盤混和,上面每一種顏色,無論是證實了調得出來,還是毫無根據的,我都一一嘗試了那時我還一直念念有詞,黃加藍變綠,黃加藍變綠……。興高采烈之後,我盯著已經沒有空位的色盤,開始想,會不會有一種顏色,是不曾被發現出來的呢?這個奇想所引發的第一個疑問,是我不知道我們現在所了解的顏色,到底是我們的發現,還是我們的發明。我很快就排除了後者的可能性,我們可以創造廣告彩,但畢竟不可能創造出太陽的金黃吧。而假如顏色是本來就有的存在,那麼人類所了解的顏色,就只是我們的發現吧,就像我們發現了野豬,大象,以及遠古時期的恐龍。如果是這樣,有沒有那麼一個可能,在世上某個不知名的角落,有一種顏色不曾被發現呢?不是那種偏淺的藍色,或是偏深的棕色,而是一種切切實實,並列於彩虹七色的一種全新顏色。當我腦袋出現了這個問題,桌上的色盤頓然變得索然無味。那天晚上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期盼一隻不曾遇見的顏色會猛然跳進腦袋。

長大後,我知道我不可能找到全新的顏色了,但老實說,當中的原委我還是懵懂不清,只知道顏色和光譜,和反射,有著一大堆物理學上的關係。但我想,即使有天我真的搞清楚了這堆物理學上的前因後果,我還是不能讓當時的我釋疑,這些資訊無非讓我搞懂了陽光是彩虹的老爸,卻沒有告訴我這個老爸會不會偷藏著私生子。孩子的好奇是無盡的,知識的真相也是,我們的成長,就是從一個無盡過渡到另一個無盡,然後發現,如果可以,我們寧願選擇保留一點疑問,因為為孩子編的那些無需負責的理由,總是比較吸引。




弟弟

2014年9月11日星期四

好像是要述說一個故事

好像是要述說一個故事
假如不是我的
那一定就是你的。
徘徊在月台的男人
在尋找一個
徘徊在天台的女人

走進快餐店的時候
我們更希望那是酒吧
可是再沒有地方
比凌晨的快餐店更寬容了

在等來那首清澈的女聲前,
陽光是威士忌,月光是葡萄酒,
卻只有零時以後的街道是酒杯,
因此我們每天踐踏酒精鋪成的磚頭
卻不曾買了醉

日出以前的酒吧永不打烊
人們因此能夠
從小麥堆栽種葡萄
從葡萄汁品嘗小麥
而無論哪種
都是不能自拔的眼淚

我們用買醉的臉頰
執拾著昨天和昨年的遺物
在我們的記憶中
沒有一段比這天更長久的
如果有
那應該是省略號

只是,孤獨的城市人不知道
假如他們有天醒來
假如一切美好和絢麗都重來、
回來、走來

來告訴他們的,
會是一把懸空的結他
還是

一把清澈女聲?





弟弟

2014年8月16日星期六

比好成績更美好

上月初文憑試放榜,我陪著表弟拿成績單,在院校間四處撲。他成績不太理想,甫出校門便默默低泣,直到抵達茶餐廳前,他只向身旁父母說了一句話。他說,我愧對了你們。我那時沒告訴他,其實你這句話,比一張漂亮的成績單有價值多了。

兩年前我還是首屆DSE考生,沒前車可鑑,很多東西心裡也沒譜。為了多聽點想法,我們走去問了師兄們意見。他們略思片刻,然後說,「考評局緊張首屆考試成績,為了顧全面子,也許會出得比較容易。」我們頓時肩上一鬆,師兄續說,「但相反來說,他們為了摸清學生水平,也可能會出得極艱深。」說完等於沒說,雙肩馬上又墜回去。

我班是全級最差的兩班之一,放榜那天的早上,班主任向全班同學說:「你們很羡慕隔壁的精英班同學嗎?羡慕個屁啊,他們成績好會進醫科,讀法律,念精算;十年後會是醫生、律師,會計師……但你知道的,這就是他們的人生。而你們,半年後會在念書還是工作都說不準;可是十年後你會是什麽?沒有人知道。所以不要去羡慕別人,因為無法預知的未來比大好前途更美好。」那時我只道是安慰,直到後來才明白,看開點,世界的包容力其實真的很強,而今天的成績單,無非是張填滿了數字的白紙;這樣的信件,將來每月都會塞滿我們信箱,真正左右我們人生的,還是我們的心,至於心是一樣什麽樣的東西,那我就說不准了,畢竟我才十九歲,剛剛這兩句都是死命硬擠出來的。不過,勸人看開點我還是做到的,最大的大學還不過一兩個山頭,踏不進大學的門檻,那就儘管邁向世界的門檻。




2014年8月6日星期三

不寫日記的理由


今天清理房間的時候來了數本下很多日記簿。所以本,是因為我總是在放棄重拾日記之間掙扎十八歲以前買過很多本的日記簿,每次走向收銀台,我都投注站的阿叔一樣,真心相信這會是最後一次後來終於做到了,因為歲以後我再沒寫過日記生日那天,我走進投注站,買了人生第一張六合彩

幾年後的我看著那空白,忍不住思考我們到底是從時候開始,不屑記錄生活,然後忽然想通了我們並不屑於記錄生活,我們只是在等待一個更值得記錄的時機上星期著同事面狠狠頂了上司嘴前天看老電影想起初戀哭起來,昨天抽獎贏到了一部平板電腦我們的起得那麼好,我們便不忍心今天章節居然那麼平凡,平凡單行線上稱讚自己又生存了一天於是我們想,既然如此平凡,那就休息一天吧,反正十年後當我翻看,也只是一個阿拉伯數字的差別。就是這樣一個念頭,讓日記變成記,變成月最後變成遺跡我們終於捧起那再無血色的遺跡我們當初略過不寫理由

生活是一場荒誕的賽,我們想跳得更高,於是我們屈蹲下重心放低不知不覺我們居然坐著完場了。






2014年8月2日星期六

客廳的模樣

打文章前,開始播莫扎特的安魂曲,全長55分鐘。

膝上放了電腦,上面亮著Micronsoft Word的原稿紙,原稿紙旁站著大杯裝的招牌貢茶和捏成一團的衛生紙。我家的天花板,沒開燈的時候,不論外頭陽光多猛,白色的牆也只會是呈灰色,因為陽光搆不到那裡;於是我深深地意識到,我們想要過的那種,看起來簡約和諧的生活,也是要交相當電費的。人生沒有幾多大事我們能自行決定,因此我們總是對未來的客廳賦以相當期望,那裡會有一塊朝海的窗子,讓來自西伯利亞海風在這裏稍息,後來我們買不起,只能買一套如果沒霧,還能遠遠瞧見避風塘的單位;我們又希望客廳明窗淨,乾淨得就算放了隻海鷗也沒違和感,我們幾乎成功了,直到我們發現原來除了凈几,我們還需要地方放指甲銼,吸塵機、電風扇、惠康印花卷、汽車保養證書、舊相簿,WiFi Router和亂七八糟的電線頭,就只差一點點,我們就可以活在無印良品的世界觀裏了;最後,我們花了半輩子青春和儲蓄迎來的客廳,又變回了小時候家裏的模樣。在這世上,有多少人失敗了,只因為敗給了日常裏的繁文縟節。


人們總是說,生命有兩次完結,第二次是當人們忘記它,55分鐘過去了,在一片掌聲中,莫扎特又安靜地躺回泥土裏。泥土之上,風霜一遍遍地吹。(原文刊於七月十七日,明報副刊專欄)


2014年7月11日星期五

隨筆

從西雅圖回香港航程13小時,由於和姐姐坐的不是同一班機,又由於爸爸會駕車把我們接回家,我得在機場待3小時,等候從韓國轉機回來的姐姐,沒有自己回家的念頭,除了因為寄艙和隨身的行李實在太多,主要是因為和姐姐老爸三人同待在一車回家,難得得近乎奢侈。昨晚在姐姐借我帶上機的iPad中下載了好幾本書,本來準備在那段時間消磨,但直到在我在萬尺高空打開iPad,準備打這段文字,才發現iPhone的叉電線和iPad似乎不太咬弦,充不來,所以萬一這段文字寫得太長,又或者中途轉玩fruit ninja 什麼的,也許就得在機場打坐了,而本來打算好好練練英語,洗心革面的大計也會一如既往地胎死腹中。

每隔幾星期,我老爹就會在whatsapp發來一幅電話Cap圖,上面是我Blog的首頁,而丟人地,這幾個月那圖片都是一樣的。說是丟人,說到底丟的還是自己。那個blog是自己的,點擊得最多的也是自己,有時候明明沒更新,我還是專門拜訪,從隔壁的臉書店捧住兩大袋年末清倉又沒營養價值的近況更新,往自己的Blog去探頭一下,好像自己真是一個創業的,只要把店給開了,自己就會運作,每天清晨拉出幾條文章。

我網誌更新速度之慢,大概只有區議會網站裡會議記錄的更新速度可比擬得上。對於這個問題,我也有認真思考過,因為如果是便秘的話,你至少還能夠去買包清便劑,但如果是對洗手間的恐懼感,那可不是換個馬桶就能解決的問題。後來我在想,也許是店子剪綵的時候弄得太張揚了。其他人我不知道,可是我自己寫文章的時候,就很怕旁邊有其他人;他或她不需要偷看,我只要知道他懂得我在鍵入的語言,我就頭皮發麻了,那種感覺就像小便時懷疑自己被旁邊那位偷盯,但卻又不好意思真的去瞄他確定他是不是在偷看你。這種不安分的感覺一直到寫完文章,還是會有點後繼。我不介意人家看我的文章,可是當住你的臉讀又是另一回事。幾年前當我和姐姐在FB宣布網誌成立時,我就是漏考慮了這個,弄得現在每次在網誌上按「發布文章」,就像走到家門外朝行人(在香港這個比喻是不可能成立的,因為你的家門只可能朝向另一扇家門或者升降機)喊:「文章出爐了喔,來試食一下,覺得不錯還可以把這個貼到你門上喔。」我低估了自己自卑,高估了自己的靈感、毅力和行銷自信,結果真把自己的文章當揮春,每年才貼那麼一兩張在牆上。

除此以外,鍵盤一旦待涼了,Power of silent就開始肆虐了,文字待得越涼,越需要再次書寫的勇氣,好像如果沒有經歷了更震撼的事情,就不如不寫了,否則半夜三更把人家忽然叫醒還蠻不好意思的。

然而,在這點上,沒有什麼比那個「人家」根本就是自己來得更懦弱。在這個13小時的航程上,洗手間外擁擠的時間總是很有規律,永遠是用餐時間過後的大約十分鐘。明明那些人只要早點去就不用排長龍,卻偏偏因為十分鐘前那裡一個人都沒有,而旁邊那位又正好看電影看得出神,又反正自己還沒有到臨界點,那就算了再等等;每個人都「算了」一點點,直到旁邊那個終於首先行出來,就抱住「反正他出來了,我就順便也去吧。」的心態把屁股小心移出走廊。就為了避免出現「不知道該用正面或是屁股」朝向鄰座蠕動到走廊的這類尷尬,我們連小個便都愛為人家考慮周全。就是因為這點不知該歸類為潛意識的懦弱還是體貼的情感,我看到洗手間前正在輪候的每一個人,看起來都很急切。而我想說的,不過就是,在這麼多人中,我為之而聲的那位,居然連隔離座都不是。在真切關係到自己人生的大小事上,我們的敵人總是自己,對他/她太體貼(或懦弱),體貼到一直按奈,就連便意都消失不見了。

所以,我想,每個人都有那麼一點還未滿足的渴望,渴望成為一個怎樣怎樣的自己,渴望自己的家也能像某個誰的家那樣酷,渴望不會再有叫「轉彎有落」那莫名而隱約的怯意。有時候那種渴望小得讓人覺得用個「渴」都太過了,口渴的渴都要比那來得那強烈。對於那些「微渴」,我們天生習慣壓抑,因此媽媽才要在班房前跟孩子說:「別羞,想要尿尿舉手跟老師說。」長大了,知識多了,水平高了,便輪到歷史名人在傳記和墓誌銘上告訴你,他們一生之所以能有如此成就,也就不過是因為他們尿尿的時候都懂得舉手;堅持自己的渴望,即使那種堅持看上去多麼可笑而卑微,因為如果連那種程度的渴望都沒法面對,就沒資格發世界的牢騷。



2014年2月5日星期三

南極姑娘II

鯨魚瞧見一只鳥飛過。

現在不是候鳥遷移的季節,而最近的海岸離這裡兩天的海程。鯨魚看著這一身白暟暟的鳥兒,心想許是一隻落單了的海鷗。

鯨魚遠遠就聽得到牠的氣喘聲,像是開了半世紀不曾歇息的巴士。鳥兒在鯨魚頭頂盤旋片刻後降落,如釋重負地放下郵差袋,舉起羽翼抹額頭的汗水。鯨魚有點近視,這時朝鳥兒近近一瞧倒嚇了一跳。也實在太醜了吧?鯨魚心想著。

「請問……你是一隻新品種的海鷗嗎?」鯨魚恭恭敬敬地問。

「我……我的樣子有哪一處像海鷗啊?」鳥兒把本來就瞪得很大的眼睛再瞪大。

「我是隻貓頭鷹啦。」

「抱歉……貓什麽鷹?」

「貓--鷹!

「對不起啊平常這天空連雲都不怎麼飄過,所以對飛鳥的知識稍微有點欠缺啊哈哈。」鯨魚不好意思地道歉。

貓頭鷹甩甩翼算是聳了聳肩。

「平常貓頭鷹是不會飛到海上的啦,我們都在深夜才活動,可是年代不同了啊,送信的那群海鷗都罷了工要漲薪水;信都滿得幾乎溢出郵箱,唯有招些兼職了唄。」

「是這樣啊……那麼貓頭鷹先生,你就隨便待著吧,什麽時候你休息夠了再飛吧,我先打個盹。」

「打什麽盹啊你,我是來給你送信的啦!」貓頭鷹沒好氣地往鯨魚的氣孔一踩,把鯨魚嚇了個半醒。

「給我?」鯨魚倒是驚奇了。

鯨魚是很形單影隻的生物,鯨魚媽媽在孩子出生後三星期便讓他們自生自滅;在記住媽媽模樣以前,牠先記牢了孤單的感覺。

貓頭鷹把捆起的信件鬆開,海草一片片的滑進水裏漾開成字跡,在鯨魚面前完整起來。


「怎麼辦,我遇見了,遇見了一個姑娘,相處了很久,久得足夠我忘記了她終究是會離去的;

她教會了我圓舞曲的 / / 北極光的 /
旋轉木馬的 / / 遺留的 / / 難忘的忘 / 教會我 / 水平線的水 /
天使的使 /可卡因的可 / 安非他命的命 /
不完 /完美 / 不寂寞的 / 不 /

她來北極是為了看很久沒見的日出。看完的時候,她告訴我,她要走了,走之前她又靠在我胸口睡了一遍,第二天天未亮的時候她就走了,我說,『你不是喜歡這裡的日出嗎?日出了再走。』她說,『日出了我就走不了,我現在就得走。』

『那就別走。』我回答。

然而她說,她終究是要走的,她不能被擁有,就如海鷗不能擁有天空,也從不被天空擁有,如果你明白的話,你會心甘情願地放手。此後她看著我不再說話,也再沒有教會我什麽。然後,她離開了。
請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鯨魚讀完信,沉思半响,向貓頭鷹說:「給我個捎個口訊好不。」
貓頭鷹面有難色。
「拜託嘛,我知道那是很遠的空郵。回頭給你抓兩把沙丁魚喔!」
「貓頭鷹不吃沙丁魚。」貓頭鷹沒好氣回答。
「對對對……你要什麽我都給你,海苔好不好?這附近的海苔不錯吃唄!」

「成了成了,反正閒著沒事幹……就當散散步吧,可是郵費雙倍喔!而且不要太長,我記性不好!」貓頭鷹凶巴巴地補上一句。鯨魚呼呼地噴了兩口水霧算是答應了。

「告訴他,再過兩星期,噢不,你飛過去也已經是兩星期後了吧,到你到達的時候,那裡已經是夏天了。

告訴他,多抬起頭,認認真真地看看海鷗和天空,因為當你很專注地這麼做的時候,你會發現,她其實教會了你最後一件事。」
「就這樣?」
「就這樣。」

「那是一個隱喻?如果是,那爲什麽你會知道姑娘留下的……謎語?」貓頭鷹有點好奇。

「有兩個原因。」

「嗯?」

「我本來就認識那姑娘,她是一個掛線毫不猶豫的人,假如她只是要道別,她才懶得加上一句比喻。至於另一個原因……那是因為我真的常常看天空嘛。」

假如北極熊夠好運又足夠聰明,牠就會明白,其實海鷗跟天空,一直都在相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