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3日星期三

三家村的老人



往往就是一些無關痛癢的細節,令我們的人生變得獨一無二。

準備應考高中文憑試的時候,我呆得最久的地方不是自修室也不是老麥,而是體育館旁邊那些很臨時性質的桌椅。

許多時候,在那裡一呆就是一整天,當暖洋洋的陽光照著我的右半邊身子,也就順道把左半邊的睡意給趕出來;一個把持不住,就很乾脆的睡著了。

那天,當我悠然轉醒,已又是兩小時後的事。事實上,我的醒來一點都不悠然,因為我是被火警鐘聲吵醒的,那一刻聽著那熟悉的鐘聲,我幾乎下意識地站起來,順口說句「Goodbye Mr.Chan」。

然後,我聽見清潔嬸嬸聲如洪鐘地跟另一個保安嬸嬸說: 「煩死了,光是這星期警鐘就誤鳴了三次!」老實說,她的聲線絕對能媲美那警鐘發出的噪音(既然如此我看不出她有什麽抱怨的必要)。我說她聲如洪鐘,絕不是單純的誇飾。

我站起來,走到升降機旁的自動販賣機買了一樽檸檬茶;待回到座位,火警鐘聲製造的小騷亂早已平息,就像老爺電視機的畫面忽然沙啞了一下,又再若無其事地繼續放映。

空蕩蕩的樓層只有一個保安員和清潔嬸嬸。

我看了看時鐘,決定先解決掉晚餐;行兇的地點,是樓下的茶餐廳。

這附近人流不多,所以,這個位於街市門口的茶餐廳也比一般的茶餐廳早打烊,當我走進去的時候,已是茶餐廳唯一的客人。招呼我的伯伯替我下了單後,便靜靜地坐在一角數算帳簿,眼睛偶爾瞄一瞄牆上的電視機。

電視那時的高清節目,是在講述不同品種的猩猩,照顧雛嬰的方法有什麽分別。我在生物課上學過,知道黑猩猩和人類在基因上的不同,其實只有1%

侍應把飯端來的時候,電視也剛好播放著新聞,播放著某日本大臣表示懷疑南京大屠殺的真偽,認為南京大屠殺,根本不存在。那個背對著我的伯伯,在這個時候忽然抬起頭,依然用同樣的沉默,靜靜看著電視的報導。

我不知道那個伯伯的神情是怎樣的,也許他的臉容曾經閃過一絲憤怒,也許他的腦海曾經閃過一幕黑色的回憶,又或者,他其實什麽也沒有想到。

上大學的中文課時,老師跟我們說,存在主義的一個重要原則,叫知識論。根據這個理論;所謂存在,建基於我們的認知;認知,由我們的知識庫所構建;而知識庫,則來自我們的記憶。

要創造記憶,我們先要記住一些事,而要記住一些事,我們先要在意一些事。 一個不留神的注意力,原來具有如此舉足輕重的決定性。

就在這麼一秒鐘的留神,老伯的神態,被我記住了。

新聞播映完畢,老伯慢慢垂下頭,重新計算著檯面的鈔票。

老伯從抬頭到垂下頭的幾十秒鐘過程,也像那火警鐘的小插曲一樣,很快就被下一秒鐘的平靜掩蓋了,只是這次更鴉雀無聲。 許多事情一旦不留神,就會被掩蓋過去,火警鐘的小騷亂如是,南京大屠殺如是,老伯的沉默也是。

新聞過後,電視畫面又轉回到黑猩猩的野生叢林,繼續講述那1%的差異;事實上,即使連1%的差異都不存在,我們,也還是不曾透切地了解過彼此,不瞭解爲什麽有些民族寧願用一輩子的時間否認一個悲劇,也不願意用一分鐘的氣量去承認一個事實。

晚上七時四十五分,我坐在茶餐廳的一角,握緊熱檸茶的杯耳朵,傾聽著那零分貝的咆吼。在這裡,什麽事都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