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24日星期日

丟失


昨天我在快餐店遺失了電話。當我再回頭尋找並且趕緊撥號時,它已經被弑奪了打咕嚕咕嚕的權利。

丟了手機和丟了鎖匙、眼鏡、甚至錢包都不同。

丟了錢包你會溜走些鈔票證件;那些都回得來,至於那些我們永遠失去的童年照和票尾:那些關於我們生命裏某片段的收藏物,實際上也只有當我們把它丟失了,它才會給懷念。它們本身並非人生的一部份,而僅僅是我們對人生某個時間點的具體投射。

往好處想,他們存在於我們錢包暗格的意義,本來也就只是為了給懷念。

還好你把它們給弄丟了,否則當我們走到彌留,你會猛然發覺,由於錢包一直安分地跟在我們右邊屁股後面,於是它的一帆風順令回味那一幀幀陳物的時間變得倉促。

可是手機不同啊,它就像你的人生,不太確定裝載了些什麽,只知道裏面有些東西很重要,也有些東西不太重要。當我們丟掉了手機,我們最大的不安,不是發現有些什麽東西覓不來,而是我們不知道在那幾千條短訊和幾GB的相片裏,我們究竟有什麽我們會想留住卻又已註定失去的東西。我們丟掉手機的失魂落魄,是因為我們同時也丟掉了自己的一滴人生。



2013年3月2日星期六

那晚,在草原上(二)



接下來的整個下午,不會游泳的那朋友呆在營地搭砌他的石爐,我們倆則打算到海邊看看能不能像真人騷那主角般,撲入海裏順手就能粘來幾隻波士頓龍蝦。

我們走出營地。左邊是來的路,右邊是繼續進的路。

我們其實不是不知道,若果一直朝著右邊的大路走,終歸會走到能看見海灘的地方,也許是個碼頭,也許是個燒烤場;可是有時候,人們非得要創造一些「以外」的事情,才能夠說服自己有懷念往昔的必要,就像學校某個老師告訴我們:他們印象深刻的學生,往往是搗蛋坐不定的那一群;那些安安分分的學生,總是忘記得最一乾二淨;驟耳一聽很是不公,但想深一層,卻又那麼理所當然。

就像肺炎只是一種疾病,但非典型肺炎卻是社會的痕跡。

波浪聲緩緩拍打著海邊的岩石。很近了,我們知道。

我們沒有照著大路去,而是從大路旁邊的山林斜坡開始往下滑,小心翼翼地接近那我們聽到的聲音。我踩著一塊石頭緩緩下降,手裏那柄握緊的小刀,此時顯得礙眼無比。我站在一塊大石上,四野皆空,但前方的石頭卻斜得沒有一個位置,讓我跳了過去還能止住腳步。我把心一横地跳過去,暗自祈求前方的小樹樹幹可以承受得住那股衝擊。

結果,樹幹乾脆地折斷了。擦損的傷口不足以致命,也好在不容易遺忘;一個偶爾也會翹一下課的小鬼,就這樣不多不少地被老師記著了。

從密林中走出來時,我們的小腿已經繪上了數不清的紅痕。有時候其實很難想像,密林裏那些紋風不動的樹枝葉叢,光是靜靜的存在著,便已經可以肆無忌憚地劃過我們的皮膚。

那天的收穫,只有一隻手掌大的螃蟹。

回到營地,不見火光,只見透明的夏風捲起一地枯草。我把裝著螃蟹的膠袋放一旁,把一張席子拉到營帳旁邊的陰影,躺下來,聽風,看天。另外兩個朋友開始努力地用打火石生火。友人走來走去的聲音和對話,漸漸變成沒有意義的純粹分貝,我閉上眼,很安心地知道,當我再張開眼,那片天空,將依然是帶著詩意的蔚藍。

傍晚煮開水泡麵的時候,我們用上了在附近找到的鐵鏟子,作為臨時的爐架;銹跡斑斑的鏟子上平放著我們的鐵罐。許多時候,一旦有萬全的準備,就失去了即興的樂趣。

日落的時候,空氣是金黃色的,我們用長竹晾在樹上的衣服,跟所有其他的事物一起,變成了背光的深黑色。

晚上,我們躺在濕潤的草地上,看著無限擴大的夜空。

靜靜地看了好陣子。

「欸,你們有沒有覺得,天上的星星好像都在朝一個方向慢慢移動?」

在夜空下,我開始覺得自己的觀察力其實還真不簡單;天空極力掩飾他的動靜,卻逃不過我的法眼。

沉默了兩秒。

「去你的,那是因為地球會自轉。」左邊再左邊的那位朋友說。

幹,幾乎忘了。

小至五分鐘前的午餐,大至地球會自轉,我們都可以統統忘記;我們每天洗臉擦牙,卻沒有注意到,鏡子裏的我們其實已經消失不見,我們大部份的時間,只存在於他人的眼睛裏:他們的近視越深,你的存在越模糊,我們帶上眼鏡,不是為了讓自己看得清楚,而是爲了肯定其他人的存在。有時候,我們實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什麼;尤其當人們熱衷於用記憶力學習遺忘,用視力練習忽視,用味蕾鍛煉麻木。

後來,回答我問題的那朋友鑚進營帳去睡了,我卻還躺在草地上,以手借枕,倔強地與夜空對峙。背脊被草上的露水沾得全濕,眼神開始有點間歇性地散漫,不知道是星星的光芒開始閃曳不定,還是我的思緒漸漸蔓延出醉意。然後,天邊一顆流星不期而遇地來到了。

在外太空可能越過了半個地球的流星,在我的瞳孔裏只移動了那麼幾釐米,在想出願望之前,天空就已經恢復了平靜。躺了一整晚,原來就是為了親眼目睹天空的這麼一個眼神,低調而鋒芒霎露,淩厲而這般天機不可泄漏。

在宇宙的某個角落,有一個人死去了,死得那麼含蓄,含蓄得只有當死亡幻化成一顆流星,他才真正存在過。所以說,流星的隕落,是那麼的悲哀,悲哀不是因為他象徵著死亡,而是因為他象徵著一段,不被記起的故事。



2013年3月1日星期五

那晚,在草原上


傳說,一顆星星的隕落,代表著一個人的死亡。

說起死亡,我忽然想起,不知道爲了些什麽原因,歷史流傳下來的故事,都總是悲劇收場,又或者倒過來說,人們愛記住的,總是那些鬱敍著眼淚的故事。

我只見過一次流星。

對城市人來說,見過流星跟見過北極光沒什麽差別;許多盡情投入城市生活的白領族,在吮完最後一滴冰塊與冰塊之間的奶茶後,便順理成章地忘記了剛才吃的是洋蔥汁豬扒飯還是白汁意大利粉。

其實並不怎麼遙遠,關於那抹流星的記憶,只不過是數月前的事。

幾個月前,我還是一個在等待放榜的中學生。升學的事該想的都想完了,能預備的也預備了,三個好朋友聚在一起,一併在討論如果升不了大學那該怎麼辦。一個家裏有點小錢的,也許會出國;另一個平常也就不怎麼哼聲的,說會重讀;剩下的人看著我。

平時最多廢話的嘴巴在最需要發言的那刻,只冒出了三個句號。

就像太多人一樣,我搞不清楚我的人生,我欠缺應有的抱負,我想不出說服自己往上爬的理由。在很大程度上,我的未來仍然是一套不日上映,甚至不會上映的電影。

青春是一串辣椒,它贈你一股偽造的,燃燒你那些不存在的卡路里;未來」近在眉睫前,我們決定將我們身上剩餘的可燃物,統統押上。

就是這樣,我們在某個酷熱天氣警告的下午,來到了一個很大很大的草原。當然,所謂大小是相對的,在香港,那已經是一個美索不達米亞級數的草地。

沒有什麽人會在最高溫的盛夏跑去露營;那種從地面蒸發出來的熱力,只有還可以揮霍青春的少年人能和它分庭抗禮;青春的汗不包含水分,全部的全部,都是能更狂烈地煽動火焰的純酒精。

我們一行三人,沒有地圖也沒有指南針,只有一個鐵飯罐,一把小刀,一個營帳,還有從各自家裏帶來的幾顆雞蛋和數包即食麵。

剛來的時候,草原的另一端還有三兩個營帳,但在太陽照得正烈之際,那些人也都統統消失了。偌大的草原上,我們像三頭重獲自由的猛獸般,禿著上身,一手高舉著風箏,一雙腿順著風,逆著風,追著風,跑呀跑,直到風箏老老實實地飛起來。

我停下來,然後赫然聽到自己的血液,在身體內馬不停蹄地來回跑;在那一瞬間,我對整個世界的注意力忽然收緊,然後重新地聚焦到自己身上;就像荷裡活電影裏,特務一旦追丟了目標人物,便會立刻啟動全球定位系統;同時,電腦螢幕會馬上從整個地球開始,放大海洋放大美洲放大紐約的唐人街,直到鏡頭的焦點一下子又回到追蹤對象身上。

就在那焦點縮小的到自己身體的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我們跑著跑著,便停下來,放下手中的魚排,開始認真地幹起活兒來了。

我們用一塊大石壓著操縱風箏的魚排,任由它在高空自顧自地亂晃;然後,我們執拾四周的柴枝,堆在一起;我們想,要是火升起來了,我們絕對要讓它狠狠地燒上一整晚。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