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2日星期三

三家村


每逢這個時間,地鐵站總是擠滿了人,
我匍踏進去,後面的人便努力向前擠,
我勉強捉緊了扶手,身子隨著人流往後退,情況就像拋了錨的船,被水流死死地拉扯著。

環視四周,人們的站姿和表情看起來都差不多,

我塞進耳筒,希望聽歌會令我跟別人聽著不同的聲音,看起來也能有點不同,可是當我塞好了,卻發現附近的人,耳朵裏也早就塞了一對耳筒。

我的耳機播放著一首叫《聽海》的歌,我很喜歡那歌手用豐富的感情演繹歌詞,很想跟著哼,可是在香港,乘地鐵是要壓抑感情的,聽說是因為感情澎湃的列車會比較容易出軌發生意外。


也難怪地鐵站那把女聲總是那麼毫無情感,試想像如果那把女聲激昂地在東鐵車廂裏,

用普通話大喊:

「去你的,我就說車-廂-裏-嚴-禁-飲-食!」


該班列車大概頃刻間就會暴動了。


我本來打算回家,可是站在油塘站我卻改變了主意,我想去聽海。


步上地鐵站階梯的時候,

我想起好些電影橋段,都寫著因為主角忽然改變主意而避過了浩劫,
我走到頂時,下意識地放慢了半拍,確定下面並沒有傳來列車大爆炸的聲音。

我要去的地方是條漁村,


但當然,

所謂的漁村其實也前衛得很,五光十色的海鮮酒家成群地集結在村口招徠外國客人,可是不打緊,正如孔子的後人也沒一處像孔子這條村旁邊真的有個海,其實已經算不錯了。

我順著村口走進去,在魚市場裏拐幾過彎,走到一個沙灘前。

沙灘佈滿玻璃,隔著鞋底也能感受到它們的殺傷力。近海的氣溫比城市又低一點點,只有流浪狗有在這裡走來走去的能耐,流浪狗的附近是一群在架起相機拍日落的人,可是我是來聽海的,不是來看日落。

我繼續往前走,越過一株許願樹,這株樹的樹幹有點彎,可能和它背負著太多願望有關:許願很輕鬆,願望本身卻很重。


離遠看見前面的天后廟,它的背後還有路可走,但許多遊人都會以為天后廟就是漁村的盡頭,於是走到這裡,便心滿意足地回頭,他們沒有留意到,其實直到這時,他們還沒有看見過一間房子,既然是一條村就不可能沒有一間房子,要不然人們都住哪?


他們當然沒那麼笨,只是他們的心思全都落在村口的酒家上,這條村只是用來幫助消化的飯後行路徑而已,有沒有看到房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都在許願樹前拍照留念了。


越過廟,流浪狗開始變得不友善,相學師傅的手寫海報取代了無聊鬼在石頭上用改錯液寫的字。那張海報詳細寫了每種手掌紋意味著的運勢,明明是一幅命運的說明書,卻令人越看越迷惑,我在海報前攤開手找了半天,都找不到自己的命運,每一幅掌相圖都有點像,但又有點不像,流浪狗盯著我幾秒鐘,逕自跑開了,那隻狗可能在心裏想:


「竟然有人會比我還無聊哩。」


我轉過身對著海,倚在欄杆,幾乎忘了自己是要來聽海的。這裡的港口有點窄,很近的對面便是筲箕灣,因此波浪偶爾會變成湍流。我看到湍流把一隻小舟弄得搖搖擺擺,漁人用船槳輕輕撑了撑,讓小筏輕輕向前去,那畫面令我想起冰心那只寄回家的小紙船。



很近的對面便是筲箕灣,
就在故事背景差不多的一個晚上
,跟弟在油塘下了車
走進三家村
,沒錯我們是來聽海的


2012年8月
搬家前,
爸爸每個月都要繳停車場的車位費,把車位租給我們的夫妻就住在大廈天台的一個單位。

每到月尾,這項「解款」到天台的任務便落到我和姐姐身上,

有時候她跟朋友聊天聊得興起,就會不耐煩的說:

「你自己去不行啊?自己去好了啦!」


我每每都連想也不想就大喊說:


爸!姐說她不去,她不去我也不去,何況上次我已經是自己去了!」


是的,我的反應完全表達出一種超幼稚的弟弟思想,即使我已經快中學畢業,在家的時候卻還是一個透頂的無賴,反正「無賴」說的就是「佬」,而我就是一個「細佬」,所以有點無賴也很合情合理不是嗎?


爸爸是一個成熟了的「佬」,很怕煩,因此簡單一句「都給我上去」就把事情了結了。我向姐姐擺了個「好同情你」的神情,便走向鞋櫃拿拖鞋。我沒有聽到,可是我肯定姐姐在我背後用口型說了一句髒話,不過她很有修養啦,通常都只說單字。


有一次,也就那麼一次,我們一起拿著裝錢的信封結伴上了天臺,姐姐第二天就要赴美念書了,所以這是我們倆解的最後一筆款。我按了按門鈴,門後的那隻西施狗猛烈地吠起來,直到一個婦人從門後走出來,那隻其實很矮小的狗才悻悻然地止聲。


「嘿,不如爬上去看看吧。」




交完款後我走到樓梯門前,姐姐在背後這樣叫著我,她就站在通往大廈屋頂的天臺樓梯旁。

「可以嗎…」我猶疑了一下,那微胖的師奶剛剛才讚我乖。


「管他的。」這一句是我想的。


「管他的。」這一句是姐直接說出口的。


過了幾分鐘,

我們倆就站在大廈的最高點,看著眼前,我們從來都沒看見過的風景。

我第一次知道,在這棟只有12層樓高的大廈,原來可以看到半個觀塘的街道、看到APM變成一顆Lego積木、看到這個城市在夜裏像個機器般不停運作,在那刻我想起一套叫《大都會》的動畫,以及宮崎駿的《千與千尋》裏,有八隻腳的蜘蛛伯伯,和充斥著魔法的街道。但其實,這只不過是一個縮小了的觀塘,裏面的事物我每天都在經歷,什麽都沒有改變,改變的就只有觀看的角度。



「我沒有作聲,也許是想靜靜的品嘗此刻的節奏,默默地佔有這如幻似真的光景。」

那幾分鐘,我和姐姐定睛看著這個城市,誰也不打算打擾誰

我偷偷瞄了瞄旁邊的她對她來說,這遍景象,大概算是這個城市送她的一份臨別禮物吧。

禮物其實一直都呆在這十二樓的屋頂,靜靜等候它的收件人,然而,在不同時間送出的禮物,便會有不同的名稱,生日送出的,叫「生日禮物」,而在那晚,它叫「臨別禮物」。我看著下面點點的燈光,不但聽到城市的節奏,甚至還聽到她的脈搏聲,這樣的景象好不真實,只有幻,沒有真。


直到過了那一天,我才明白,只有當現實和夢幻在同一條線上平行出現,那才叫如幻似真,也就是說,當宮崎駿和我的生活漸漸重疊,而姐姐乘坐的飛機離香港越來越遠的時候,那種強烈的反差就是「如幻似真」,這種反差的距離可以用小時量度,也可以用溫度說明,譬如說,當我站在漁村的海邊想起這件往事之際,姐姐卻在地球的另一面用指尖感受到雪花。


霧很大,沙灘上的人誰也拍不到夕陽,只拍到一片變紅了的雲霧,可是美國的天氣很好,很快便會有清新的日出。


「如幻似真」,可以用來描述美麗的景色,但原來,也可以用來說明一種傷感的分量。






2012年3月7日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